第十三章
石头以为县主但凡有怜悯之心,她又那么讨厌贺畅之,就一定会成全自己,没想到县主却很随意地说:“哦,你原来是因为这件事而想去担罪。不过,你的担忧在我这里没有必要,只要你讲真话,我就能保证你们都活下来,而贺氏一族也无话可说。”
石头不相信,说:“贺家不会的。”
县主说:“这是很容易办到的事。贺畅之写诗赋坏我名声,即使他已经死了,我也会让人拿着他写的诗赋去找他父亲问罪,如此侮辱县主和宗妇,罪该万死,他还写了河伯赠妾赋,强夺我的奴婢,我难道不能要他的奴婢!”
石头:“……”
石头很是震惊,又很是迷茫!
县主似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心情的急剧变化,继续说道:“是啊。不是在贺家为奴,便是在我这里为奴,你是不是很不忿。但不忿,总比死了好!好了,你快讲实话吧。讲了实话,我会赏你的。你只要活得更久,学更多东西,你才会更明白事理。”
石头依然犹豫,县主道:“你不讲也无所谓,那就带其他人来,他们总有人受不住审问,讲真话。”
杜县令身边的一名令史这时候来了县主府,把刚刚审案整理得到的一些供词材料送到县主跟前。
元十七去门口接了这叠审案供词材料,从石头身边走过,绕过纱帘,将材料呈给县主,又建议道:“县主,此子如此不逊,不讲实话,您何必还和他讲道理,他根本不配您多言。不如对他上刑,他定然什么都招了。”
石头听到元十七这话,不由身体一颤。
他上午已经受过一些刑了,身体还有记忆。
县主拿着那些资料迅速翻看了一遍,心下已经有数,她轻轻拍了拍元十七的胳膊,示意她退下,这才说:“将黄鹂带来。”
才刚说到黄鹂的名字,石头已经大声道:“县主,我,我讲实话。但您能承诺,不会降罪于其他人吗?”
元十七很不满地喝道:“你真是得寸进尺,死不足惜!”
县主说:“我答应过的事,便能做到。有话你就快讲。”
石头痛苦道:“是因为郎君杀了紫鹃,黄鹂为紫鹃报仇,才杀了郎君。”
县主说:“哦。真是黄鹂杀了贺畅之?”
一直跟着的其他人都觉得吃惊,因为大家一直跟在县主身边伺候,也一起去了贺畅之死亡现场,但大家完全不知道县主是怎么发现是黄鹂杀了贺畅之的,甚至连黄鹂是谁,大家都还不清楚。
根据石头所说,贺畅之性格傲慢暴虐,从京城一路南下到长沙郡,他本来带了五名歌女和五名舞姬,走到南郡郡城江陵城时,贺畅之之父贺棹在江陵城待了几日便继续南下去长沙郡了,但贺畅之留了下来游玩,在和南郡郡守李文吉结交的过程中,因李文吉赞扬了他手下的歌女和舞姬,又和他称兄道弟,他便将自己最好的三名歌女和三名舞姬送给了李文吉。其中有一名舞姬,也就是紫鹃其实已经怀孕了,怀的还是贺畅之的孩子,这事又被李文吉发现,贺畅之特别在意面子,觉得自己的颜面受损,便在紫鹃被李文吉退回后打了紫鹃,紫鹃因怀有身孕被打得流产血崩而死。
黄鹂和紫鹃一直以来都是好姐妹,很为紫鹃的死难过。
昨天,贺畅之被县主扔进沮河里差点淹死,他虽被救起,但因受凉加心气不顺,虽有医者为他诊病并开了药,他到晚间依然发了烧,身体难受,心情更差,便叫了乐伎到他面前唱曲跳舞,一直到深夜,但乐伎白日里已经劳累了一整日,到夜里实在没有太多精力,贺畅之便很不高兴,心气更不顺,因此差点又要打杀跳不动舞的黄鹂,在争执中,黄鹂新仇旧恨,掐死了贺畅之,在场之人都很害怕,有人本来想即刻报官,但大家是姐妹,一直在一起,再者,即使说出了杀主人的是黄鹂,其他一起的乐伎当场没能救主人,也会被当成从犯,很难活命,所以,几人一番商议,想偷偷把贺畅之扔到沮河里随水冲走,但是,贺畅之又高又大,她们几个小女娘才用竹席裹着人把人抬到半途,就因为树影在月色下太过吓人,而吓得把人扔在了半途,她们也只得返回寝房,之后再也没有找到机会去处理贺畅之的尸首。
县主问:“为什么会没有时间再去处理贺畅之的尸首?她们不是在子时便从贺畅之的寝房离开了?”
石头道:“具体情况小人也不知道。”
县主问:“那你为何要来顶罪?顶罪的说辞,又是谁告诉你的?”
石头道:“是黄鹂告诉我的。”
县主问:“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石头说:“县令把我们所有仆婢关在一处,要调查是谁杀了郎君时。”
县主皱眉道:“也就是,到底是不是黄鹂杀了人,你并不清楚,也不是你割了贺畅之的脖子?”
石头这时没有应声。
越是不应声,倒越是说明正如县主所言。
坐在一边记录审讯情况的乃是县主身边的侍女清商,她写完后拿给县主看,县主认真看了,又让清商念给石头听,县主说:“记录属实,你便签字画押吧。”
石头点头应了,清商将石头的供词拿给他确认后让他画押盖了指印。
石头做完这些,抬头看向县主,恳求道:“县主,我不怕死,不管真相如何,我都愿意承担杀人罪责,请县主成全。”
县主说:“我自会说话算话。”
石头这才松了口气,甘愿被带下去了。
石头的所有行为,都让在偏殿里的人动容,而大家也的确对真相很是好奇,连清商也问县主:“县主,难道真是黄鹂杀了贺生?这个石头倒是个至情至性之人,愿意为了保全他人而赴死。”
这上百年来,一直天下大乱,到天下再次一统也没多长时间,是以侠气和护主类的精神被作为一种崇高的道被流传。
石头的行为与护主没什么关系,但是在婢女们的眼里,却是“侠义”的,侠士自然会为人所称道。
县主说:“这个我也不知道。”
“啊?”清商见县主用扇子撑着下巴思索,不由更加好奇,说,“县主,那接下来叫谁来审问呢?”
县主让人把黄鹂带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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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所有嫌疑人暂时都被关在县衙牢里或者是被看管在县令别院里,不过,石头被带下去后,没有被还回县衙牢里,而是被关在县主府,由县主的部曲看管了起来。
县主在自家院子里散了会儿步,又让婢女送了些甜瓜来吃着,黄鹂这才被带来了。
因黄鹂是女人,县主便让人将纱帘给挽了起来,她自己吃了甜瓜,还把剩下的分给身边的婢女和女兵士吃了,几个女人又在那里闲聊一些家长里短,例如之后乞巧节要怎么办,庄园里的瓜果收成如何,郡城里京城里近期又在流行些什么时装,大家说着,还请县主点评。
只要不在县主介意的事上惹她,她一向是很和蔼的,不过,虽是和蔼,言语也很辛辣,她就不太看得上郡城和京城里的时装,觉得太浮夸不适用,特别是她在乡下在县城里,要骑马要练剑,偶尔还要打猎,不适合穿宽袍大袖飘飘欲仙的衫裙,窄袖和合裆袴,才更合适。
婢女奉承县主,又皱眉说:“正是如此,穿窄袖和合裆袴最是便利,只是,有些人觉得这不是贵主所为,这样穿不合身份。”
县主看着跪在那里的黄鹂,道:“什么是贵主所为?是合身份?我见那么多贵主,无论是皇室血脉,还是豪门士族,被杀的时候,无论穿着什么,死后都不过是尸体枯骨,多么华贵的衣衫也不过是擦拭血刃的破布。”
县主冷笑一声:“你们要记住,手中有剑,仓里有粮,才有尊严。就像死了的贺生,他不是很在乎身份吗,要死的时候是否也曾对他认为卑贱的奴婢求饶呢?”
昨日下午,县主让人把贺畅之扔进沮河时,黄鹂便在敞轩里伴舞,她见过县主的冷酷无情,此时则看房间里都是女子,大家之前虽然笑语盈盈,但是一说到县主厌烦的话题,县主表现出的杀伐冷酷,和昨日下午让扔贺畅之下河时并无差别。
黄鹂心下凄然,跪在那里身体发僵。
而县主所见,黄鹂还穿着昨日下午那身衣裙,衣裙上虽然有很多褶皱印子,却还算干净,既没有沾染泥土,也没有被草木擦挂过的痕迹,当然,也没有细碎难除的草籽留在上面。
婢女们觉得县主说得很有道理,反正县主说什么都是对的。再者,要是县主是个软弱无能的人,早就死了,等不到今日还活得滋滋润润。
县主说:“你就是黄鹂?你这个名是贺畅之取的?”
黄鹂硬着头皮说:“是。”
县主自己握着罗扇轻轻扇着风,声音很温柔:“那你有原名?叫什么?家里一直是贺氏的家奴吗?”
如果县主不是高坐榻上决定人生死的贵人,她这个做派,简直像是在闺蜜谈心。
但黄鹂不知道石头到底对县主说了些什么,便很是惶然,战战兢兢答道:“奴原姓赵,行五,是两年前被原主人送给郎君的。”
县主问:“你现在多少岁?你原主人是?”
黄鹂这事上不敢乱讲,因为县主派人去查,是查得到的。
她现在十六七岁,原主人乃是往来京城和燕地做生意的赵姓商人,她四五岁时,因家乡干旱,父母把她卖了以求活路,她辗转到赵姓商人手里,被调教习舞习字,于两年前被赵姓商人送给贺棹,贺棹把她给了儿子贺畅之。
如今贵族家中豢养家伎是常事,也是身份的象征,这些家伎要能歌善舞,要是还会习字作诗,自然更好。贵族家中自己教养这种家伎也是有的,但也因此催生一个产业,有商人专门养这种乐伎,之后卖给或者送给权势贵族。
黄鹂便是这样被培养的。
县主颔首表示知道了,又和她闲聊了一些她的经历,她平常的生活,苦不苦累不累,还会想父母吗,日常和贺畅之的相处,和一起在贺家做乐伎的姐妹的相处等等,以及对以后的生活有什么打算……
黄鹂没想到县主要问这些,初时很警惕,生怕自己说错了什么,回答得磕磕巴巴,但因为县主就是闺蜜聊天的口吻,还让婢女煮了茶让她喝,大家边吃喝边聊天,不亦乐乎,黄鹂实在是没忍住,该讲的不该讲的,都讲了。
例如,被父母卖之前的事,她有一些记忆,那时候非常苦,总是没有吃的,有一点吃的,也要留给弟弟,虽然年纪还小,但也总挨打,后来实在是全家都没吃的了,家里就把她卖了,被卖时的事,她记得最清楚,娘亲对着人牙子千叮咛万嘱咐,要给她找一个吃得饱饭的人家卖,她回头看她好几眼,然后决绝地走了。
例如,她被卖了好几次,到赵家后,一日倒是能吃上两餐,不至于饿死,但也时常吃不饱,也怕她们吃饱了身体变得笨重跳不了舞,而且她们也时常受打骂,一起习舞的姐妹,也有好几人被打死的,还有在高处跳舞摔下来摔残废后没用了饿死的……
后来,被送到贺畅之身边,每日都可以吃上饭,有宴会时,还时常有赏赐,也遇到一些其他贵人,被人送礼物的,如此云云……
县主听得很认真,也很同情,她身边的这些婢女侍从,大多也同情黄鹂,而且不少人也感同身受。
听完了,县主问:“那你和朴驭,认识多久了?”
黄鹂怔了一瞬,她还年幼,根本无法很好掩饰自己的情绪,她脸露震惊、愕然和惊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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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 1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