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于江心说出灭门真相时,霍昭才明白她们都是被时代碾过的棋子。
【第九章破庙夜话】
下坠。
无止境的下坠。
冰冷刺骨的雾气包裹着身体,耳畔是呼啸的风声。霍昭紧紧抓着于江心冰凉的手,另一只手被秋静慈牢牢握住,三人如同被命运拴在一起的落叶,向着未知的深渊飘落。
时间失去了意义,或许只是一瞬,或许是永恒。霍昭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无形的力量挤压、撕扯,意识在冰冷的窒息感中逐渐模糊。最后印入脑海的,是于江心背心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和秋静慈决绝的眼神。
“砰!”
巨大的冲击力从身下传来,并非预想中粉身碎骨的坚硬,而是某种带着韧性的、繁密枝桠的阻拦和缓冲。咔嚓作响的断裂声不绝于耳,下坠的速度骤然减缓,但依旧沉重地砸穿了数层障碍。
最终,伴随着一声闷响和飞扬的尘土,三人重重摔落在实地上。
剧痛席卷全身,霍昭眼前一黑,几乎昏厥过去。她强撑着睁开眼,发现自己似乎身处一个巨大的、由无数粗壮藤蔓和枯枝交织成的“巢穴”之中,离地尚有数丈,上方是被她们砸穿的、如同天窗般的破洞,隐约可见高处悬崖的轮廓和依旧昏暗的天光。这谷底的奇异植物,竟救了她们一命。
“咳咳……”旁边传来秋静慈虚弱的咳嗽声,她挣扎着坐起,第一时间看向霍昭和于江心。
霍昭也急忙查看于江心。她背心的伤口因剧烈的震荡再次崩裂,鲜血汩汩流出,脸色苍白如纸,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但胸口尚有微弱的起伏。
“还活着……”霍昭声音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迅速撕下衣襟,再次为于江心包扎,秋静慈也勉力过来帮忙。
处理完伤口,两人才有余暇打量四周。她们落在一个巨大的、由枯藤和鸟兽骸骨堆积的平台上,下方是深邃的谷底,隐约能听到水流声。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腐殖质气味和淡淡的硫磺味。
“此地不宜久留,唐纳兰的人可能会下来搜寻。”秋静慈低声道,脸色依旧苍白,“需找个地方藏身。”
两人忍着浑身剧痛,轮流背负昏迷的于江心,沿着藤蔓艰难地向下攀爬。谷底光线昏暗,怪石嶙峋,生长着许多散发微弱磷光的蕨类植物,勉强可以视物。
幸运的是,没走多远,她们便发现了一个被厚重藤蔓遮掩的山洞。洞口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里面却颇为干燥宽敞,角落还有一堆不知何年何月留下的、早已冰冷的灰烬。
将于江心小心安置在洞内最干燥的角落,霍昭与秋静慈几乎同时瘫坐在地,剧烈地喘息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与伤痛如同潮水般涌上,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洞外渐渐响起的淅沥雨声。
秋静慈默默取出随身携带的、所剩无几的金疮药,先为霍昭处理了肋下的剑伤,又检查了于江心背后的伤口,重新上药包扎。她的动作依旧稳定,但指尖的微颤泄露了她的虚弱。
霍昭看着她苍白的侧脸,想起她最后那凝聚全部内力的一笛,轻声道:“师姐,多谢。”
秋静慈动作未停,只是轻轻摇头:“若非江心替我挡那一剑,此刻躺在这里的,便是我了。”她顿了顿,声音低沉,“她为何……”
为何会舍命救一个看似并无深交、甚至屡有冲突的人?
霍昭也沉默地看着昏迷的于江心,那个平日里冰冷如刀、杀伐果断的女子,此刻脆弱得如同琉璃。她想起于江心失控时的痛苦,想起她昏迷前那句夹杂着血与火的“对不住”。
洞外雨声渐密,敲打着石壁和藤蔓,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声响。洞内只有三人微弱的呼吸声和柴火燃烧时偶尔迸出的噼啪声——霍昭捡了些洞内干燥的枯枝,费力地升起了火。
温暖驱散了部分寒意和黑暗,却也照出了三人此刻的狼狈与惨淡。
长时间的沉默后,秋静慈望着跳跃的火苗,忽然开口,声音带着一种遥远的追忆:
“我父亲……曾是北境的一名文书小吏。黑石坡之战前,他奉命押送一批非紧要的粮草辎重,途中遭遇北莽游骑突袭。”
霍昭抬起头,看向她。
“护卫死伤殆尽,父亲也中箭坠马,眼看就要被屠戮。”秋静慈的声音很平静,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是萧正南……那时的萧将军,恰好率一队斥候经过。他本可不管这小小的辎重队,直接奔赴黑石坡主战场。但他没有。”
“他带着那队斥候,杀退了北莽游骑,救下了我父亲和其他几个残兵。混战中,他被一名北莽神射手盯上,一箭射穿了他的左肺,断了两根肋骨。”秋静慈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紫竹笛,“我父亲说,萧将军当时咳着血,却还在指挥手下安置伤兵,清点物资,确保无人被落下。”
“后来……黑石坡惨败,霍将军失踪,萧将军被指临阵脱逃、通敌叛国,成了魔教教主。”秋静慈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我父亲不信,他一个小小的文书,人微言轻,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我年幼时,反复告诉我这段往事。他说,萧将军或许行事偏激,但绝非贪生怕死、卖国求荣之辈。他救过我的父亲,这份恩情,秋家……得认。”
洞内一片寂静,只有雨声和火苗的噼啪声。霍昭怔怔地听着,她所知的萧正南,是魔头,是导致父亲失踪的元凶之一,却从未想过,他还有这样一面。
“所以……师姐你之前对魔教……”霍昭迟疑道。
秋静慈叹了口气:“师门与魔教势同水火,家族却欠着萧正南人情。我……很矛盾。”她看向霍昭,“直到这次出来,见到你,见到江心,见到这桃花谷的阴谋,我才渐渐觉得,这江湖,这朝堂,或许并非只有黑白两面。”
就在这时,角落里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两人立刻转头,只见于江心睫毛颤动,缓缓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初时有些迷茫,随即恢复了清明,感受到背后的剧痛,她眉头蹙起,试图移动身体。
“别动!”霍昭连忙上前按住她,“伤口很深。”
于江心看了看霍昭,又看了看秋静慈,最后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包扎好的伤口和洞内燃烧的篝火上,沉默了片刻,低声道:“……多谢。”
洞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雨声不绝。
良久,于江心望着洞顶,忽然开口,声音沙哑而空洞,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
“于家灭门那晚,我七岁。”
霍昭和秋静慈同时屏住了呼吸。
“那天是我生辰,父亲……于龙骧,早早从军营回来,还给我带了一盒南边来的桂花糖。”于江心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夜里,我睡得正熟,被惨叫声和兵刃碰撞声惊醒。”
“奶娘把我塞进书房密道,我透过缝隙……看到……”她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手指死死抠进身下的干草里,“看到一群穿着各色江湖服饰的人,冲进了家里。他们见人就杀……管家福伯,丫鬟小翠……我大哥……他才十五岁……他们……他们……”
她的声音哽咽,无法继续。
霍昭忍不住伸出手,轻轻覆盖在她冰冷的手背上。
于江心像是被烫到一般,猛地一颤,却没有挣脱。她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继续用那种令人心碎的空洞语气说道:
“我父亲……他浑身是血,杀到了书房外,用身体挡住了密道的入口。我听到他在外面喊……‘江心!活下去!替于家……看看这江湖!’”
“然后……我就听到刀锋砍进骨头里的声音……温热的血……从门缝里溅进来……溅了我一脸……”她抬起手,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黏腻的触感,眼神中充满了刻骨的痛苦与仇恨。
“我在密道里躲了三天,直到外面再也没有声音。爬出来时……整个于家……已经是一片焦土。”她闭上眼,两行清泪终于无声地滑落,“后来我查到的所有线索,都指向江湖仇杀,指向几个与父亲有过节的帮派。我苦练刀法,加入军方背景的势力,就是为了有朝一日,找到他们,血债血偿!”
她猛地睁开眼,看向霍昭,眼中是血色的疯狂与迷茫:“可现在……桃花谷,人皮面具,听雨楼的机关……你父亲和我父亲的遭遇……霍昭,你告诉我,于家满门七十三口的血,到底该算在谁的头上?!”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痛得她蜷缩起来,却依旧死死盯着霍昭。
霍昭看着她眼中那几乎要将她自己焚烧殆尽的痛苦与仇恨,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无法呼吸。她用力反握住于江心冰冷的手,将她颤抖的身体轻轻揽入怀中,无视她瞬间的僵硬和挣扎,在她耳边,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不管仇人是谁,不管前路多难。”
“以后,我陪你一起查。”
“你的仇恨,我陪你讨回来。”
于江心挣扎的动作停滞了。她僵硬地靠在霍昭怀里,感受着对方怀抱的温暖和话语中的坚定,那冰封了多年的、充满仇恨与孤独的心防,在这一刻,仿佛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她将脸埋在霍昭肩头,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压抑了多年的泪水,终于决堤。没有嚎啕大哭,只有无声的、剧烈的抽泣,如同受伤濒死的小兽。
秋静慈默默地看着相拥的两人,眼中情绪复杂,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洞外,夜雨潇潇,冲刷着悬崖峭壁,也仿佛要洗去这世间的一部分血腥与悲怆。
然而,就在这悲怆与温情交织的时刻,洞外黑暗中,突然传来了细微的、不同于风雨声的脚步声!
而且,不止一人!
三人瞬间警觉!霍昭与秋静慈同时握紧了兵刃,于江心也强行压下哭泣,眼神恢复锐利,挣扎着想要坐起。
脚步声在洞口停下。
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意外的语气,透过雨幕传了进来:
“里面的朋友,可否行个方便,借地方避避雨?”
这个声音……
霍昭与秋静慈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惊疑。
那是魔教教主,萧正南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