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偏西时,马车驶入一座镇子。
镇口立着一块饱经风霜的石碑,上面刻着三个深深凹陷的大字:缄口镇。
字迹边缘已被风雨磨得圆滑,透着一股年深日久的沉寂。
镇子里安静得过分。
街道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深浅不一的泥色。
几扇歪斜的木窗虚掩着,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双双失神的眼睛。路面是压实的黄土,车辙碾过,只发出沉闷的沙沙声。
没有小贩叫卖,没有孩童嬉闹,甚至连犬吠鸡鸣都听不见。只有风穿过空荡街巷时带起的细微呜咽,卷起几片枯叶在地上打转。
偶尔有零星的镇民出现在门口或巷尾,皆是衣衫陈旧,面色灰败。
他们看见这队陌生的车马,并不惊讶,也不好奇,只是木然地看上一眼,便又悄无声息地缩回阴影里,仿佛对外界的一切早已失去兴趣。
整个镇子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灰。
贪狼勒住马,目光警惕地扫过四周。破军也收了平日嬉笑,手不自觉按在刀柄上。
阮时逢掀开车帘,朝外望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
温招不知何时也睁开了眼,透过车窗静静打量着这座死气沉沉的镇子。
她银面具下的目光掠过那些紧闭的门窗,和偶尔闪过的、麻木的人影。
“这地方……”阮时逢放下车帘,声音比平日低了几分,“倒是会挑地方歇脚。”
贪狼驱马靠近车窗,低声道:“大人,此处透着古怪,不宜久留。”
破军在一旁点头如捣蒜:“连个鸟叫都听不见,瘆得慌。”
阮时逢没说话,目光转向温招,似在询问她的意思。
温招的视线仍落在窗外,看着一个佝偻的老妇慢吞吞地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那动作迟缓得像是提线木偶。
“就这里。”她收回目光,声音依旧平静,“找地方住下。”
这地方她能感受到阴气,这村子不对,虽然她温招不是爱管闲事的人,但是作为万诡门最后一任传人,她有义务斩世间邪祟,还百姓安宁。
她在李婆的记忆力搜寻着,《万鬼之忌》曾记载过,缄口镇的相关习俗和过去……只不过没人真的去过。
阮时逢挑眉,却没反对,只对贪狼道:“听见了?找个能落脚的地方。”
贪狼领命,策马向前探路。破军跟在后面,忍不住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寂静得可怕的街道,缩了缩脖子。
马车再次缓缓前行,轱辘声在空荡的街巷里显得格外清晰。
马车在一家名为“客安”的客栈前停下。客栈是镇上唯一看起来还营业的铺子,门楣低矮,招牌上的字褪色得几乎难以辨认。
贪狼上前叩门,许久,门才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
半张苍老的脸探出来,浑浊的眼睛扫过他们,无声地让开身。
客栈内里比外面看着更为破败。
堂内只点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沉,将老掌柜佝偻的身影拉得细长扭曲,投在斑驳的土墙上。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尘土和霉味混合的气息。
老掌柜默默递过一本泛黄起毛的登记簿,手指干瘦如枯枝。
阮时逢接过笔,随手写下化名,笔尖划过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阮柿子。
“两间上房。”阮时逢放下笔。毕竟温招自己一个人,他还是不放心,自己可以睡地下,让小姑娘睡床上就好了。
老掌柜缓缓摇头,伸出一根手指,然后指向楼上,意思是只有一间。他的动作迟缓,带着一种常年缺乏交流形成的滞涩。
破军忍不住开口:“只有一间?那我们……”
他话未说完,老掌柜猛地抬头,昏花的老眼里骤然迸发出一丝近乎惊恐的光,枯瘦的手指猛地竖到唇边,用力摆动,示意他噤声。
那急切的样子,仿佛破军刚才不是说话,而是点燃了一根引线。
破军被这反应吓了一跳,下意识闭上嘴,困惑地看向阮时逢。
阮时逢眸光微闪,抬手示意破军稍安。他转向老掌柜,放缓了语速,压低声音问道:“老人家,这镇上,今日可是有什么节日?为何家家户户都不出门?”
老掌柜见他领会,紧绷的肩膀松弛少许,他左右看看,才凑近些,用几乎听不见的气音说道:“外乡人……今夜,是‘不语节’。” 他每个字都吐得极其艰难,仿佛声音本身带着重量,“子时到寅时,绝对不能出声……绝对不能。”
他反复强调着,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几乎要溢出来。
“为何?”温招清冷的声音响起,同样压低了,在这寂静的堂内却格外清晰。
老掌柜看向她,触及她脸上的银面具时瑟缩了一下,才继续用气音道:“会触怒神……会……会被取走舌头,变成语骸……”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极为可怖的景象,干瘦的身子微微发抖,“门口……记得挂灯……”
他不再多说,颤巍巍地取出一盏灯笼。
那灯笼造型古怪,灯罩似乎是用某种灰白色的旧布勉强糊成,布质僵硬,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陈旧感。
灯笼里没有蜡烛,只有一个空荡荡的灯盏。
“灯油……要温入一滴……指尖血。”老掌柜将灯笼推过来,声音更低,“最年幼的那个……”
他的目光扫过几人,最后落在温招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怜悯和恐惧,随即低下头,不再看他们,仿佛多看一眼都会招来祸事。
贪狼接过那盏触手冰凉的“缄口灯”,眉头紧锁。
破军咽了口唾沫,只觉得这客栈里的空气更加粘稠压抑了。
阮时逢与温招对视一眼,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凝重。这不语节的规矩,透着邪性。
老掌柜不再理会他们,佝偻着背,摸索着走向柜台深处,身影几乎融进那片昏沉的阴影里。
贪狼沉声开口:“大人,这地方……”
阮时逢抬手打断他,目光扫过窗外。天色正迅速暗沉下去,最后一抹残阳的余晖被灰暗吞噬,镇子彻底沉入一片死寂。
隐约可见,对面几户人家的门口,也陆续挂起了同样灰白色的灯笼,在渐浓的夜色里,像一只只窥探人间的惨白眼睛。
“先上楼。”阮时逢道,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定。
有些禁忌,比毒蛇更懂得等待。而他们,已然踏入了这片无声的罗网。
客栈的楼梯踩上去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房间狭小简陋,只有一张通铺,窗户纸破了好几个洞,夜风灌进来,带着彻骨的凉意。
贪狼和破军迅速检查了房间内外,确认暂无异常。
温招走到窗边,透过破洞望向外面。
夜色下的缄口镇,没有一丝灯火,只有那些悬挂在门前的缄口灯,在黑暗中散发着幽幽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光晕,连成一片惨淡的苍白。
整个镇子像一座巨大的、沉默的坟墓。
阮时逢走到她身边,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嘴角那惯常的弧度也敛去了。
“你怎么看?”他问,声音压得很低。
温招沉默片刻,才缓缓道:“《万鬼之忌》有载,‘不语节,城口神怒,窃语者出,遗语现世,大凶。’”
她转过头,银面具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冷光,“我们来得不巧。”
或者说,太巧了。
“相传宋末缄口镇一镇民口舌争讼,误将祭祀"缄口神”的祝词念错,触怒神明。”
温招皱了皱眉头,随后接着开口:“神明降下诅咒:每年正月十九,全村必须禁言一日,若有违者,舌头会被“神”取走,魂魄困于村头老槐树下的“语冢”。”
“若全镇守规,便会从"语冢”中吐出一句往年死者的“遗语”,而这句遗语,会成为来年某个人的“死亡预告”……”说到这温招不禁望向几人,又开口。
“久而久之,这日演变为“不语节”,却从“析福”变成了“避祸”,且诅咒随迁徒扩散,凡有此节流传的村落、城镇,皆成“缄口之地”。 ”
破军在一旁听得头皮发麻,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脖子,感觉舌头根都有些发凉。
贪狼将那张唯一的通铺简单收拾了一下,低声道:“大人,温姑娘,今夜如何安排?这灯……”
他的目光落在那盏被放在桌上的缄口灯上。空空的灯盏,等待着温入指尖血的灯油。
正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地面的声音,窸窸窣窣,由远及近。
温招眼神一凛,示意众人噤声。
那声音到了客栈门口,停顿了一下。接着,是某种东西被轻轻放在门槛上的细微响动。片刻后,窸窣声再次响起,渐渐远去。
阮时逢对贪狼使了个眼色。
贪狼会意,身形如魅影般悄无声息地滑到窗边,借着破洞向下望去。
只见清冷的月光下,一个身形佝偻、穿着宽大黑色寿衣的身影,正慢吞吞地沿着街道离去,手里似乎挎着一个装满了东西的竹篮。
而在客栈的门槛外,赫然放着一盏与其他人家门口一模一样的、灰白色的缄口灯。
那黑衣人影转过街角,消失不见。
贪狼退回屋内,对阮时逢摇了摇头,表示没有看清面目,只用手势比划了门外多出一盏灯的情况。
阮时逢眼神沉了沉。
温招低声开口:“那是窃语者,不必追了。”
她随后开口解释道:“窃语者禁语期内,街巷中会出现。它不会主动攻击,只会在有人靠近时,从篮里拿出一根舌头,凑到对方耳边窃语。”
“内容大概是对方最在意的人的“临终遗言”,当然即使那人还活着。若听者因震惊、恐惧发出声音,“窃语者”会立刻用舌头堵住其嘴,将其拖进“语冢”,拔掉其舌,成为新的“语骸”。”
阮时逢他们三人都懂事的没有问温招是如何知晓这些的。
这不语节尚未正式开始,“窃语者”似乎便已开始巡游。
房间内一时无人说话。桌上那盏空缄口灯像个苍白的问号,映在每个人眼底。
破军喉结动了动,目光在温招和那灯之间转了转,压低嗓子:“真要按他们说的做?这玩意儿邪门得很……”
贪狼沉默着,手始终按在刀柄上,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阮时逢没看那灯,只看着温招。窗外最后一点天光收尽,屋内油灯的光晕将她银面具的边缘勾勒出一圈微芒。
他忽然扯了下嘴角,声音低缓:“看来这缄口镇,是打定主意要留我们过这‘节’了。”
温招的视线从窗外那片死寂的苍白灯笼海上收回,落在桌面的空灯上。
她没说话,只是伸出左手,右手食指在左手指尖极快地一划。
一滴鲜红的血珠沁出,在昏黄灯光下像颗小小的宝石。
她没有犹豫,将那滴血滴入灯盏空置的油池里。
血珠落入,没有声响,却仿佛有什么东西被触动了,灯盏内壁似乎极轻微地暗了一下,突然燃起了火,照亮了屋内。
阮时逢看着她利落又平静的动作,眼神深了深。他本不想让温招冒险的,可无奈自己是年纪最大的……
贪狼见状,不再多言,拿起那盏灯,走到房门口,将其挂在了门楣外侧。
那灰白的灯笼混入窗外一片惨淡的光晕中,几乎分辨不出。
“子时前,各自找地方休息。”
阮时逢说着,走到通铺边,率先在靠窗的位置坐下,背对着其他人,望向窗外那片令人窒息的寂静。
他将最里面相对安稳的位置留给了温招。
贪狼和破军对视一眼,默契地退到门边两侧阴影里,抱臂倚墙,闭目养神,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动静。
温招走到通铺最里侧,和衣躺下,面朝墙壁,只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
时间在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逝。油灯芯偶尔爆开一点细微的噼啪声,都能让人的心跳漏掉一拍。
破军觉得自己的喉咙越来越干,他拼命吞咽,却连吞咽的声音都觉得过于响亮。
他忍不住看向贪狼,贪狼闭着眼,呼吸绵长,仿佛真的睡着了,但破军知道他比自己更警惕。
阮时逢始终望着窗外。那些悬挂的缄口灯,光晕纹丝不动,像钉死在夜幕上的苍白瞳仁。
他想起老掌柜那惊恐的眼神,想起“语骸”和“窃语者”。
这镇子的秘密,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而他们正站在井沿。
温招背对着所有人,眼睛却睁着,看着墙壁上斑驳的阴影。
指尖那一点微弱的刺痛感尚未完全消散。
万诡门的传承在她血脉里低吟,提醒她此地的阴气非同一般。不语节,缄口神……她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似乎传来一声极轻微的梆子响,闷闷的,像是被什么东西捂住了。
子时到了。
几乎在梆子声落下的瞬间,整个缄口镇最后一点微弱的生活气息也彻底消失了。风似乎都停了,窗外只剩下那些灯笼散发出的、凝固般的惨白光芒。
绝对的静,沉甸甸地压下来,压在耳膜上,压在胸口。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极缓的脚步声,从楼下街道传来。
嗒…嗒…嗒…
不是正常的行走,更像是什么东西在地上拖行,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滞涩感,一步一步,由远及近。
破军猛地睁开眼,看向贪狼。
贪狼不知何时也已睁眼,眸光锐利如鹰,对他轻轻摇头,示意切勿妄动。
阮时逢依旧望着窗外,身体姿态没有丝毫改变,只有搭在膝上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温招保持着面向墙壁的姿势,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变。
那拖沓的脚步声到了客栈楼下,停顿了片刻。
楼上四人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在楼下无声地“看”着这扇门,看着门楣上那盏新挂上去的缄口灯。
过了一会儿,脚步声再次响起,缓慢地沿着街道远去,渐渐消失在死寂的夜里。
破军刚想松一口气。
嗒…嗒…嗒…
另一个方向,又响起了同样的脚步声,同样缓慢,同样拖沓,同样在客栈楼下停顿。
不止一个。
冷汗顺着破军的额角滑落。他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敢眨。
贪狼的手已经握紧了刀柄,青筋隐现。
阮时逢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而此刻的温招早已把神识脱离了□□,她走出了客栈,突然一阵刺耳的哭声打破了镇子的寂静。
温招寻声而去。
那哭声极其微弱,像被什么死死捂住,却依旧顽强地钻破这死寂,断断续续,带着幼兽般的无助和痛苦。
温招的神识如一阵无形的风,掠过悬挂着惨白灯笼的屋檐,循着那细微的声源而去。
声音来自一间低矮的土坯房。窗户用木板钉死,门缝下透不出一点光。
她的神识轻易穿透了墙壁。
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缄口灯惨白的光晕勉强勾勒出轮廓。
一个衣衫褴褛的年轻妇人背对着窗户,跪坐在冰冷的泥地上。
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襁褓,身体因用力而剧烈颤抖。
妇人一只手死死捂着女婴的嘴,另一只手正将一条浸染过暗红朱砂的布条,一圈一圈,缠上女婴细嫩的口鼻。
那布条颜色沉暗,在微弱光线下像是凝固的血。
女婴的小脸因为窒息而涨红发紫,两条小腿在襁褓里微弱地蹬动,喉咙里发出被扼住的、破碎的呜咽。
那双还没看清世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里面满是痛苦和茫然。
妇人的脸上没有表情,或者说,所有的情绪都被一种巨大的、麻木的恐惧吞噬了。
只有不断滚落的眼泪,和她颤抖得几乎无法自控的手臂,泄露了她此刻正承受着怎样的煎熬。
她缠布条的动作又快又狠,仿佛不是在救自己的孩子,而是在完成一个必须完成的、残酷的仪式。
每多缠一圈,女婴的挣扎就微弱一分。
温招静静“看”着。
她看到那朱砂布条触碰到女婴皮肤的瞬间,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暗沉,仿佛活物般汲取着什么。
女婴的哭声被彻底堵死,只剩下喉咙深处极其细微的、拉风箱般的抽气声。
就在布条彻底缠紧的刹那,那原本只是浸染了朱砂的暗红色布条,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鲜红,像是刚刚吸饱了鲜血,在昏暗中散发出不祥的光泽。
几乎同时,屋外门楣上悬挂的那盏缄口灯,噗地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最后一点惨白的光晕消失,将这间小屋彻底投入浓稠的黑暗。
妇人缠布条的动作僵住了。她低头,看着怀里女婴脸上那刺目的鲜红布条,又猛地扭头看向门外彻底的黑暗。
她脸上的麻木瞬间碎裂,被一种极致的恐惧碾过。刚才那女婴细小的哭声还是让缄口神听到了!她的孩子被神选中了!
“不……不……”她喉咙里挤出破碎的气音,像是被掐住了脖子。
下一刻,压抑的绝望如火山喷发,她猛地扬起手,不是去解开那要命的布条,而是狠狠捶打在女婴弱小的身躯上,一下,又一下。
动作粗暴,却伴随着她终于无法抑制的、崩溃的痛哭。
那哭声被极力压抑在喉咙深处,变成一种扭曲的、野兽般的哀嚎。
“为什么……为什么止不住……为什么……”她语无伦次,眼泪混着汗水滴落在女婴逐渐停止挣扎的襁褓上。
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灯灭了,神要进来了。
她的舌头保不住了,她会变成那种行尸走肉般的语骸。
而她的孩子,将永远失去说话的能力,永远活在能看到那些可怕亡魂的阴影里。
绝望,比死亡更甚。
它剥夺你为人的尊严,掐灭你最后的希望,让你眼睁睁看着自己在诅咒中沉沦,连累骨肉至亲。
温招的神识静静笼罩着这间被绝望填满的屋子。
她看到妇人崩溃的捶打和痛哭,看到女婴微弱的抽气声越来越轻。
她也“看”到,一股无形的、冰寒的气息,正从门外弥漫进来,悄无声息,如同涨潮的暗流,涌向那对母女。
那是“缄口神”的力量,前来索取它的“祭品”。
妇人似乎也感觉到了那迫近的寒意,她猛地抱紧孩子,整个人蜷缩起来,像是要将自己藏进地缝里,哭声却戛然而止,只剩下身体无法控制的剧烈颤抖。
在绝对的力量面前,连悲伤都成了奢侈。
妇人猛地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骤然空洞,像是所有的光都被抽走了。她松开捶打孩子的手,摸索着从身旁抓起一把早已备好的剪刀。那剪刀在昏暗中泛着冷硬的光。
她没有再看孩子,也没有看那迫近的寒意,只是低下头,将剪刀尖对准了襁褓。
动作快得几乎没有迟疑。
一声极轻微的、布料和皮肉被割开的闷响。
女婴最后那点微弱的抽气声彻底消失了。
妇人抱着瞬间软下去的襁褓,身体僵了片刻,然后猛地调转剪刀,狠狠刺向自己的心口。
又是一声闷响。
她倒在冰冷的地上,身体抽搐了两下,便不再动弹。
怀里依旧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襁褓。暗红的血从她们身下缓慢晕开,浸湿了泥土。
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得连绝望都来不及完全展露。
那弥漫进屋的冰寒气息在血迹前停顿了一瞬,像是确认了什么,随后缓缓退去,如同潮水落回深海。
屋内只剩下死寂,和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温招的神识凝滞在原地。
她见过太多死亡,邪祟的,人类的,惨烈的,平静的。
但眼前这决绝的、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解脱”意味的终结,依然像一根冰冷的针,猝不及防刺入她意识深处。
这个女人,在神明降临前,亲手斩断了所有可能延续的痛苦,包括她自己的,和她孩子的。
这不是抗争,而是彻底的放弃。在无可抗拒的厄运面前,她选择了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自主终结。
温招的神识缓缓从那间被死亡笼罩的屋子收回。
归位的瞬间,她放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那滴血落入灯盏时的微凉。
阮时逢若有所觉,侧头看向她依旧背对着众人的身影。
窗外,那些缄口灯的光晕似乎更惨淡了些。
有些寂静,比声音更震耳欲聋。而有些选择,沉重得让旁观者也难以呼吸。
温招闭上眼,黑暗中仿佛还能看见那对母女相拥倒下的轮廓,以及那片无声蔓延的暗红。
在这被诅咒的土地上,沉默是规则,而死亡,成了唯一的出口。
世上有鬼,她信,因为她见过、收过。
可是……神?呵,她温招根本就不信有什么神,如若真的有神,那也是杀神,该杀。
温招动了,温招坐起身,动作不大,却让屋内凝滞的空气微微一荡。
阮时逢立刻转头看她,贪狼和破军也瞬间睁开眼,目光聚焦在她身上。
她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双手,十指在身前交错翻转,结出一个极其繁复古老的手印。
指尖划过空气,带起细微却凌厉的波动,仿佛有无形的丝线被她牵引、绷紧。
这是她前不久自创的一个术式,就是怕有乱七八糟的鬼啊、魂啊,在她眼皮子底下躲着不出来。
银面具下,她的唇无声开合,念诵着无人能懂的咒言。那不是祈求,不是沟通,而是命令,是征伐。
随着她最后一个音节落下,以她为中心,一股无形却磅礴的力量轰然扩散!
不是风,却让屋内油灯的火苗骤然拉长,疯狂摇曳,将墙壁上的影子撕扯得扭曲变形。
不是声音,却让门外悬挂的缄口灯剧烈晃动,光晕碎成一片惨白的乱影。
这一刻,整个缄口镇上空,仿佛有一只无形的眼睛豁然睁开,冰冷、威严,俯瞰着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无数生灵的魂魄,无论强弱,无论藏匿得多深,都在这一刻如同黑暗中的萤火,被迫显现出它们独特的气息轨迹。
温招闭着眼,意识却已凌驾于万物之上。万千魂光在她“眼前”流淌,如同一条浩瀚的星河。她无视那些微弱闪烁的普通生魂,也掠过那些带着腐朽气息的语骸残魄。
她的目标明确,在这缄口镇里除去毫无修为的魂魄,便只剩下了那一个。
找到了。
在那浩瀚魂光的深处,一团浓郁得化不开的暗影盘踞在镇子中央的老槐树下,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阴寒与傲慢。
那就是所谓的“缄口神”,或者说,是窃据神位、散播诅咒的邪物。
几乎在锁定目标的瞬间,温招结印的双手猛地向前一推!
一道肉眼无法看见,却让阮时逢这等高手都感到心悸的凌厉波动,如同离弦之箭,穿透墙壁,撕裂夜空,精准无比地射向那团盘踞的暗影!
锁敌,完成。
温招倏然睁开眼,清凌凌的眸子里没有半分温度,只有冰封的杀意。
她起身,径直走向房门,衣袂在静止的空气中划出决绝的弧度。
“神?不过是个老鬼带着几个小鬼。”温招冷着声音不屑的开口,不再是之前刻意的低声,而是故意将声音用秘法传出了几里地。
温招双手再次结印,指尖流光一转,不同于方才的凌厉,这次带着一种幽深古老的牵引之力。
“天清地宁,阴阳自分。九幽洞开,鬼吏听真!”
“承吾血脉,掌诡通冥。以魂为引,敕令通行!”
“黄泉引渡者,速现真形!”
她低声念诀,声音不大,却仿佛直接叩响了某个遥远地界的门环。
屋内空气骤然一冷,并非寒冬那种凛冽,而是带着一股来自九幽之下的、渗入骨髓的阴寒。
两道模糊的身影伴随着细微的铁链碰撞声,由虚转实,缓缓显现在房间中央。
正是谢必安与范无咎。
只是这次,谢必安并非往日那般肃整官袍的形象。
他穿着一身素白里衣,长发未束,松散地披在肩头,脸上还带着几分刚从榻上被强行拽起的惺忪与无奈,手里甚至下意识拎着个……绣着鸳鸯的枕头?
范无咎倒是依旧一身黑,只是表情比平时更呆了几分,黑沉沉的眼睛茫然地眨了眨,手里握着的铁链另一端,还虚虚拴着个半透明的、正在打哈欠的恶魂。
阮时逢原本斜倚在窗边,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见到这凭空出现的两位,尤其是谢必安那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形象,他猛地坐直了身体,眼睛微微睁大,脱口而出:“嚯!这是……”
他上上下下打量着谢必安,重点在那枕头和里衣上停留片刻,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想说什么,又似乎觉得此刻任何言语都略显苍白,最终化作一声意味不明的低啧。
谢必安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娘娘……下次通传,能否挑个……嗯,挑个时辰?”
他下意识想整理一下衣冠,却发现无从整起,只好将手里的鸳鸯枕头不动声色地往身后藏了藏。
范无咎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呆呆地看向温招,又看看旁边的阮时逢,老实巴交地开口:“娘娘可有事情吩咐?”他手里的铁链晃了晃,那打哈欠的恶魂被带得一个趔趄。
温招对眼前这略显滑稽的景象视若无睹,目光直接掠过谢必安那不合时宜的装扮,落在他们身上,言简意赅:“缄口镇,老槐树下,有个冒充神明的老鬼,盘踞多年,散播诅咒,害人性命。周围还有几个小鬼随他害人。”
她抬手指向窗外某个方向,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劳烦二位,走一趟,把它带回地府。该审的审,该判的判。”
谢必安一听“害人性命”四字,面上那点惺忪无奈瞬间一扫而空,眼神骤然变得锐利清明,属于阴司鬼差的威严自然流露。
他也顾不上什么里衣和枕头了,随手将枕头往旁边一丢,那枕头穿过范无咎手里的恶魂,啪嗒掉在地上,沉声道:“既是害人性命的恶鬼,自当立即拘拿!”
范无咎虽仍是一脸呆相,却也听懂了“害人性命”和“拘拿”,他笨重地点了下头,闷声道:“哦,抓鬼。”
说着,他下意识用力一扯手中铁链,那打哈欠的恶魂被他扯得一个踉跄,发出含糊的哀鸣。
谢必安瞥了他一眼,无奈摇头,却也顾不上多说他,只对温招略一颔首:“娘娘放心,此事交予我等。”
话音未落,他身形已化作一道模糊白影,穿透墙壁,想直向镇中老槐树的方向而去。
那身素白里衣在阴风中拂动,竟也带出了几分肃杀之气。
“等等,不急,我与你们一同前去。”温招开口。
谢必安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一顿,白影凝实些许,他回头看向温招,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但很快便化为恭敬:“娘娘要亲自前往,自是更好。”
范无咎也停下脚步,呆愣愣地点头,手里的铁链又晃了晃,那恶魂被扯得东倒西歪。
温招没再多言,只是抬步向门外走去。谢必安与范无咎无声地跟上,一白一黑两道身影如同最忠诚的护卫,却又带着源自地府的森然气息。
阮时逢看着她毫不犹豫走向门外的背影,以及那两位明显尊重她的阴司鬼差,原本斜倚在窗边的身体不知何时已完全站直。
他脸上惯常的散漫笑意消失无踪,眼底深处翻涌着难以掩饰的惊愕与审视。
他知道温招不简单,能与万诡门扯上关系的人怎么可能简单。
但他没想到,她的“不简单”竟到了如此地步。
不是依靠某种秘法或外力,而是她本身,似乎就站在一个常人难以企及的高度,连地府鼎鼎大名的鬼差都能轻易调用。
贪狼按在刀柄上的手彻底松开了,他沉默地看着门口,向来冷硬的脸上罕见地出现了片刻的空白。
破军更是张大了嘴,眼睛瞪得溜圆,看看温招又看看阮时逢,最后用力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龇牙咧嘴才确认不是做梦。
几人的认知,需要时间来建立。
而有些冲击,却能在一瞬间颠覆所有想象。
温招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只留下屋内三人各异的神色,和地上那个依旧无人拾起的鸳鸯枕头。
等阮时逢回过神,那三位早已走远了。
于是他气急败坏的直接肘击了破军。
破军被阮时逢一肘子怼在肋骨上,“嗷”一声痛呼,瞬间从目瞪口呆的状态中惊醒。
他揉着肋下,龇牙咧嘴:“大人!您轻点儿!”
“再愣着,黄花菜都凉了!”阮时逢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人已如一阵风般掠向门口,嘴里还不忘数落,“没见过世面!回头别说是我带出来的人!”
贪狼反应极快,几乎在阮时逢动身的瞬间也已跟上,沉默依旧,只是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破军一边揉着痛处,一边忙不迭跟上,嘴里小声嘟囔。
“这能怪我没见过世面吗……谁家姑娘出门抓鬼还自带黑白无常开道的……”
阮时逢头也没回,声音带着点懒洋洋的嫌弃:“就你话多!赶紧的,跟上去看看热闹!”
三道身影迅速消失在门外,追着温招和那两位阴司鬼差的方向而去。
屋内彻底空了下来,只剩下那盏兀自燃烧的油灯,和地上那个被遗忘了的、绣着鸳鸯的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