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山深处,飞瀑如练。
我在清冽的瀑水中洗净一身尘垢,换上从客栈送来的干净衣裳。想到穆青离去时紧抿的唇角,心头便像压了块巨石。如今被渊寂强行分隔两地,当真糟得不能再糟。
尾巴抖落一身水珠跃上我肩头,压低声音道,"渊寂这手离间计着实阴险。钩星若强留你,便是占有欲作祟;若放你归来,又成了情深似海愿意割爱。无论如何都能在青莲心里种下芥蒂。啧啧啧,真是用心险恶的一步棋。他这个家伙,就是想离间你们。”
我恼他还在说风凉话,一把将他揪下来在指尖蹂躏。这团光非但不挣扎求饶,反而发出惬意的轻颤,多少有点大病,“你有本事在这里看热闹,不如去把渊寂的嘴巴缝上!”
“……啊?我去?真的假的。”
“你说小青是不是真的生气了?”
尾巴轻笑,"世间男子听闻心上人被他人觊觎,有几个能心如止水?他今日被当众点破此事,自然郁结难舒。"
我懊恼得几乎要揪头发,"早知谷阿翁当日是带钩星来相亲,我真是打死都不会给他们开门。”
“要不,回头去找钩星,嘿嘿,我正好奇他见你这样,是否还会动情。”
我一把将尾巴捏在手里拍成一张饼,见他直挺挺躺在我手心,我的懊恼一下子又淡了下来,“我只要小青,只要他。”
“肉麻死了,你等他冷静两天,说不定他想通了就会来接你。毕竟,有人喜欢你这件事,你作为当事人又没法控制。”
愁思如藤蔓缠绕,听着尾巴唠唠叨叨的声音,我逐渐困了,蜷在床上呼声大作,直到有人用力将我晃醒。
来者是仙碑司的仙吏。因违反坐骑管制令,焉耆暂时被收容在云南门停泊场看管。前来将焉耆擒走的仙吏甚至叫我抽空赶紧去仙碑司缴纳罚款。
我瘫在榻上只觉呼吸困难,气得指尖发麻。尾巴悄无声息伏在我心口,生怕触了霉头。
此行本就没带多少盘缠,经历那场混乱后钱袋更不知遗失何处,哪来的两万利衡币?
在竹山困守七八日后,我终于闲得要发疯了。可如今出门都有些困难,竹山地形复杂不说,走哪儿都被人盯着,我简直如同被软禁了一般。
这时清晨,我终于受不了,对着门外哭喊要求面见仙帝。侍女无奈通传,不多时便见熟悉的身影负手而来。
竖瞳冰冷的溟牙在院中踱步,阴鸷的目光不友好地将我反复打量,半晌他才道,"仙帝日理万机,岂是你能随意求见?若非青莲尚有用处,你早该打入天牢。"
"不见仙帝也罢,我要见小青——青莲仙人!如今我身无分文,缴不出罚金,焉耆就要一直被扣在云南门。若它饿极了伤人......"
溟牙袖子里掉出一截蛇首,黝黑发亮的蛇吐着信子盯着我。不怀好意抚摸着蛇头,男人漫不经心道,“青莲日日陪着凤琤公主,哪儿有空搭理你。”
我心中一惊,凤琤公主,谁?
未待我追问,溟牙已悠然踱步,袖中蛇首仍死死锁定我的身影。"凤琤公主乃仙帝独女,倾慕青莲已有二十年。怎么,你与他这般亲近,他却从未提及?"
惊雷在胸腔炸开,震得我四肢发麻。
溟牙俯身逼近,吐息如毒蛇吐信,继续道,"这倒也不稀奇——毕竟公主至今都不知世上有个照夜。如此看来,你在青莲心中分量几何,不言而喻。"他轻蔑地扫过我周身,"尤其以你现在这般模样,与公主堪称云泥之别。奉劝你好自为之,莫要自取其辱。"
这些话盘桓在我耳畔,如惊雷,如巨浪,将我掀翻在地打得找不到方向,直到溟牙离开,我仍旧无法挪动沉重的步伐。
尾巴小心翼翼蹭到我胸前,光晕化作两个小窝,接住我簌簌落下的泪珠,安慰道,“啧,别哭呀,兴许这条毒蛇夸大其词了,那什么凤琤公主兴许并没那么好看。”
“那为什么小青从来没告诉过我有人钦慕他已久。”我只觉得心里委屈至极,只恨自己那些年躲在青莲山不问世事,更恨自己对穆青的了解越来越少。
“……”
见尾巴沉默不言,我越哭越厉害,干脆趴在枕头上嚎啕大哭,尾巴急得抓耳挠腮——一团光为何会有这么鲜活生动的动作。
“哭也没用,到时候方面质问青莲呗!”
"若换作是你,会因何隐瞒?"
尾巴的光晕骤然凝滞,他捧着我的脸,声音里带着迷惘,"我不知道...我只是个尾巴,我连躯体都没有。”
“你也是一只可怜的尾巴。”我捧着尾巴,任眼泪打湿枕头,任难过淹没意识。
我原本很喜欢回忆与穆青的过去,可现在,我却有些害怕翻开记忆的封面,属于穆青的过去,也许很多时候并没有我的存在。
又消沉了两日,我茶饭不思,无精打采,终日坐在瀑布下发呆,婢女见我数天粒米未进,话也不说,有些担心我的精神状态。这日她在白竹深处找到我,一直怯生生的模样成为了我对她最深的印象。
“真不吃么。”
“除非让我出门,我才吃。”
名叫安宁的婢女竟然噗嗤一声笑出声,又将一篮子各式仙果推到我面前,“如今城中纷乱未平,云啼将军特意嘱咐不得放您出行。这怕是仙帝旨意,还请您莫要违逆。"
“我怎么没看到云啼来?”
安宁歪着头想了想,指着身边的一大片竹林道,“因将军每次来,凤琤公主都会跟着,不叫你们见面,兴许也是仙帝的意思呢。”
“凤琤公主长什么样儿?”
安宁掩嘴笑着,示意我吃点东西,不免得出了岔子她不好交差。见我吃起了仙果,安宁开始了对凤琤的描述。
可就在她刚开口道出一句话来,我的心便凉的彻底。
凤琤的母亲是鲛人,而她亦继承了鲛人的血统。
鲛人一族生活在仙界极南之地,《鲛人志略》里详细记录了这个古老神秘的种族。
南海之极,有云霭林渊,仙族鲛人栖巨木「澜歌」之上。其木参天,枝若虬龙,叶化晶玉,云涛绕其冠如海。
族众皆貌殊绝,肤凝月辉,眸含星瀚,青丝垂瀑间生灵光。耳缀鳞纹,指存微蹼,动若浮云游羽。善歌,声动可引草木生发;泣珠落处,凝为「树泪仙珏」,能愈百疴。
其民与木同息,通感树脉,驭云为舟。性灵净,不涉外务,唯守圣木于南极。
有圣女芳光,行步生辉,顾盼流霞,见者皆谓,「得窥澜歌遗韵矣。」
也就是说,凤琤有鲛人血统,她的外貌绝非常人可比,换句话说,她与第一美人素雪绝对不分伯仲,直白点说,我没有一丝胜算。
就在我大为震惊之时,安宁告诉了我最后一个重磅消息,令人无法“安宁。”
十六年前,穆青初入金珠仙列时,渊寂便已有意将凤琤许配于他。而这件事,除了我,无人不知。
恍惚间,赤羽昔日的劝诫在耳畔响起。他曾说穆青早已改变,再三劝我离去。
难道是指这种事么。
失神间,仙军奉旨而至,仙帝召见。
乘飞鸟掠过灵璧城上空,仍可见爆炸留下的疮痍。天工司正组织重建,对凡人工匠而言,这恰是获取仙籍的良机——想必云南门外此刻已挤满了各路巧匠。
嵊风殿高踞仙宫之巅,千级璇玑阶蜿蜒而上,通往的并非凌霄宝殿,而是一方幽寂之地。
尽头处,黑沉如陨星的「坐忘矶」巍然矗立。此处虽是仙帝清修之所,却无半分仙家气象,唯有千年风霜在石纹间刻满沧桑,斑驳苔藓如星图暗生。
岩顶孤松虬曲盘结——相传乃太初僊亲手所植。当年他踏云至此,见岩顶空寂,笑叹,高处甚寒,当有故友相伴。随即将随身带着的筇杖插于石缝,化作此松。
松枝常悬一盏素纱灯,灯内非烛火,而是太初僊封存的一缕凡间炊烟。
我踮脚细看灯盏,其中空空如也,凑近轻嗅,也并没有什么炊烟味道。尾巴趴在我头顶,嘲笑我是个书呆子,谁会把书上的内容全然当真。
我有些不服气,左右观察着这盏素纱灯,企图发现其中蹊跷。
忽而熟悉的气息自身后袭来,我本能转身,恰见渊寂如鬼魅般现身。这次我反应及时,他伸出的手臂未能触到我的肩膀。
略有些意外,渊寂只是不动声色收回手,抬眼看向素纱灯,“并非旧物,每过一段时间便会有人前来更换。毕竟,大家都喜欢故事里的那一盏灯。”
我身体臃肿沉重,不像过去一般可以从石头上跳下来,这会儿只能缓慢蹲下,背过身去慢慢挪到地面。
渊寂扶了我一把,捏到我胳膊时,略微怔愣,随即浮现一丝笑意,“照夜,吃了什么变得如此敦实,原以为你突患急症才变了模样。”
我没好气地哼道,“仙帝何必故作不知?若非你授意幻鹊假扮小青传讯于宋莹,人君岂会允我独往映山都?结果就吃成了这副模样。”
闻言渊寂坐在石桌旁,笑了起来。
此时已近日落时,流霞如海,红光将熄,甚为壮美。
“我猜,你想要个答案。”
“……你会给我答案么?”
“当然照夜,当然。”渊寂抚摸着没有装茶的青瓷壶,垂着眼眸说道,“为人父者,不过替女儿筹谋。并无你想象中那般复杂的缘由。”
这时,藏身耳后的尾巴猛扯我耳垂,急得大叫,“别信他照夜,这个骗子贯会撒谎!”
“你想拆散我和小青,好成全他和你的女儿凤琤公主?”
“凤琤不谙世事,初见便对青莲一见钟情,自那时起便茶饭不思,郁郁难安,她从小便没有母亲照拂,见她为情所伤至此,我身为父亲心中亦很难过。照夜,若是你的话,会理解吧。”
“你不会信了吧笨蛋照夜!!”尾巴急切的声音就在耳畔,几乎要洞穿我的鼓膜。
“仙帝,难道不是因为你想以此控制小青为你所用么,虽他成仙最晚,性格散漫桀骜不驯,三番两次顶撞鸿珠仙引来上仙不满,可他很强,哪怕无法跻身仙人口碑榜,无法保持上仙位阶,但是不可否认他天赋出众,战力极高,更别说他还不到百岁,潜力无限,那日你虽然信誓旦旦义正言辞,却也难以否认雷枢所言正中要害:上仙百花齐放各有所长,却唯独缺少可堪大用的战士!哪怕是人君,也会区分文武之道各育其才,才不会致使左腿右脚高低不同,跌跌撞撞。”
“……”
我迎着渊寂审视而冰冷的目光,在尾巴的呆滞怔愣中继续说道,“你所作所为皆为自己,何必口口声声言必称为了女儿,小青喜欢的人是我,你再如何使坏强迫也没用!”
渊寂听着,唇边浮起高深莫测的笑意。他起身俯瞰绕岩流云,轻声道,“不想照夜竟有洞悉人心之能。也罢,或许唯有让你亲眼见证,方能领悟这世间的虚伪荒唐。”
祥云载着我和渊寂向着郊外飘去。高处风急,纵使我如今体态丰腴,也只能勉强在云头站稳,而渊寂却如磐石般岿然不动,连衣袂都未曾被风吹乱半分。
不过片刻,我们便来到一处密林。
只见林中矗立着一株笔直参天的奇树,丝绦般的枝条垂落如瀑,在夜风中漾起层层翠浪。更令人惊叹的是,整棵树自根系到叶梢都流转着莹莹碧光,仿佛有源源不绝的仙力在脉络中奔涌,在暮色中焕发出惊心动魄的光华。
“这便是澜歌树。”渊寂的声音似远似近,“鲛人一族世代供奉的圣木,能以鲛人之泪净化仙力。其叶如晶,可愈万疾。”
我有些惊诧,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澜歌树,当然,这并非母株,即便如此也足够震撼人心。
正当我凝神细观时,目光忽然定在树下——一个再熟悉不过的身影正闭目端坐,掌心青辉流转,源源不断流向另外一侧。
流向另外一侧的女子。
那女子容貌之美难以描摹,眉宇间凝着淡淡的轻愁。最令我心惊的是,她周身散发的仙力竟与穆青同色,两股青光如藤蔓相绕,浑然一体。
“呃……他们是在共鸣么。”尾巴大为震惊,但他随即补充道,“原来如此!煌木所设的结界,唯有与他同源的仙力方能修补。其他仙力若强行注入,反而会相互湮灭。故而需借澜歌树净化提纯……”
细看之下,澜歌树的根系如晶莹的脉络深入大地,每一片树叶都似翡翠雕琢,在夜色中自发清辉。
穆青与凤琤相对而坐,两人周身被柔和的青光笼罩,那光芒并非静止,而是如呼吸般明灭流转。无数光点从澜歌树的枝叶间洒落,宛若星雨,将他们的身影笼罩在梦幻的光晕中。
最让我心口发紧的是,他们的仙力交融得如此自然,仿佛本就是一体。
青色的流光在两人之间循环往复,时而如溪流潺潺,时而如春潮涌动。就连他们周身的气息都渐渐同步,一呼一吸间,竟似浑然天成。
[无奈]照夜要气疯了,啊哈哈哈。(我为什么要笑:-D)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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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