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从秋末进入僵持,中州也暂时恢复了一段时日的平静。
清萍近两日有些焦头烂额,那日她给五娘子寻了活血化瘀的药物敷治腰间淤青,不想淤青未化,却反是日日严重,五娘子有两日疼得腰都直不起来,直到请来李大夫诊治,清萍才知自己那日竟是用错了药。
清萍为此自责不已,又请李大夫开了新药,才缓解了阮蟾光的疼痛,这几日阮蟾光身上虽好些了,但药膏却用完了。
跌打损伤药原不是罕见药材,但打起仗来,药材最是紧缺之物,前些日子城中动乱,士族府邸与城中药房无不是被乱军洗劫一空,现下各处药材都还未补齐,清萍看着阮蟾光腰间未去的淤痕甚是焦虑,中午未用饭便拉着许柘出了门。
城中药店被乱军哄抢后,至今多未开门,二人接连叫开几家店门后,掌柜无不摇头。
至傍晚时,清萍拖着疲累的身子往回走,同许柘道:“都是我粗心弄错了药,害得娘子身上至今不好。”
“你也是护主心切,别自责,前面还有几家药店,我们再去问问。”许柘道。
二人转过街角,正有一人快步走来不慎撞了清萍,清萍险些摔在地上,那人年岁不大,生得却精神,忙将人扶住致歉:“娘子没事吧?摔到没?”
许柘皱眉,“你走路看着些,横中直撞地做什么?”
“都是在下的错,二位恕罪!”那人抱拳行礼。
清萍拍拍在墙上蹭到的土,摆摆手道:“没事没事,不全怪你,我中午没吃东西,所以走路没站稳。”
“民以食为本,天气冷了娘子还是要多吃些。”那人笑了笑,从袖中掏出一瓶药膏递给她,“刚撞了娘子,也不知娘子身上伤到没,这活血化瘀膏是我家祖传的秘方,极是好用,娘子拿去使!”
他说完掉头就走,一点事没有的清萍忙要叫住他说不用,人却不听叫快步走远了。清萍本想叫许柘去追,下意识地拧开瓷瓶放在鼻间嗅了嗅,正是他们急需的活血化瘀膏药,里面几味药材和李大夫开得一模一样,不知放了什么香料,闻着还更香些。
二人顿时如蒙神助,也不叫人了,拿着膏药回了府。清萍素来谨慎,外面来的东西不会轻易拿去给阮蟾光用,她先去找李大夫瞧了瞧,确认都是极好的药材所制,才拿去给阮蟾光涂抹在了身上。
不过一夜时间,阮蟾光清晨起床时,就见腰间淤青尽去,只留下了淡淡青色血丝,竟是全好了。清萍见状惊叹:“这药也太管用了,那人真没骗我。”
“什么人?”阮蟾光问。
清萍说了昨日在街上的偶遇,又道:“那人说是他家祖传的秘方,活血化瘀最是有效,果不其然!”
阮蟾光心头疑惑,“是个什么样的人?”
清萍想想,比划了两下,“大约这么高,一身劲装,手里持着剑,像是个护卫装扮,走路怪快的,叫都叫不住。”
阮蟾光点点头,似乎也没什么异常。她用过早膳,陪王夫人去清点了库房,前些日子府中损毁颇多,近日都已修缮好了,除了药材,还有些物品需要重新布陈,二人忙了一上午,才让人将东西都拣选了出来。中午和王夫人一同用过膳,她让清萍拿了些老山参随她去阮纪的院子。
阮纪的伤已是好得差不多了,正在房中写三叔祖布置的课业。阮纬经过这些时日修养,已能练些简单的兵械。自上次大吵一架后,兄弟二人谁也不肯向谁低头,已是多日不说话了,见阮纬提着刀到院子里练武,阮纪二话不说上前狠狠关了书房的窗,看也懒得看到他。
阮蟾光进门时,正见阮纪闭了窗户,阮纬站在那里咬牙切齿地对着阮纪的窗户干瞪眼,她轻吐口气,一如既往地笑着唤了声“六哥”。
听到她的声音,阮纪换了脸色回头,“阿妹,你怎么来了?”
阮蟾光指指清萍手中的紫檀雕花木盒,“这是今日打理库房寻出的老山参,你身子正在恢复,我特地拿过来可以给你炖汤喝,恢复得也快一些。”
“你那么忙,不用管我,先照顾好自己。”
阮纬难得脾气好了些,听在清萍和紫玉二人耳中却是无波无澜,二人将老山参交到服侍阮纬的侍女手中,冷着面色站回了阮蟾光身后。
两个侍女淡漠的表情没逃过阮蟾光的眼睛,她婉拒了阮纬的挽留,佯说还有事要处理,带着两个侍女出了院子。路上阮蟾光什么也没说,便是说了,清萍和紫玉几人也打算以后就是这幅态度。
侍女的忠心和情谊阮蟾光都明白,可是兄弟姐妹间有时候就是这样,尽管他可能偏心,也可能薄待于你,但手足血亲的情分不是因为这些事便能断的,该予的关怀和情面,断不能少的。
阮蟾光早上起得晚些,中午睡不着,午后早早便出了门去往城中瓷器行添置些摆件,除了府里缺的,还有就是阮纬成婚时用的。虽然中州之前战乱,但平定下来后,阮纬的婚期也不能耽误,王家家主已经命两个儿子送嫁幼女前来中州,约莫五六日便要到了。
届时大婚,还要再添置一些器物。阮纬不懂这个,全交给了妹妹,阮蟾光特向王夫人问了些新嫂嫂在家时的喜好,记下后来了瓷器行。
张记瓷器行是闻名中州的老招牌,在各地均有分店,汝阳毗邻汝河,货运发达,无论是南青北白,还是彩釉裂变,在这里皆能寻得到。
往日阮蟾光到时,多是张记老板亲自接待,今日却是掌柜迎了出来,一问才知今日张记有贵客,老板专门去陪那位客人去了。
宝月皱皱眉头,小声对阮蟾光嘀咕:“咱们家是四姓之首,还能有什么贵客贵过娘子去?”
阮蟾光掐一把宝月最近因忙于研制新点心而愈发圆润的面庞,笑说:“什么就叫没人贵过我了,中州上至刺史,下至世家大族家主夫人,哪个不比你家娘子我一介白身高贵?”
“那可不尽然,现下不就有个比徐刺史还高贵的卫王殿下在此吗?我听说,陛下为督前线战事,还赐了卫王府邸呢!”宝月摇头晃脑说着,忽然被清萍拉了一下衣服,她回头正见不远处的瓷器架旁立着一人英挺如松,脸上面具却甚是骇人,宝月惊吓下险些失声。
阮蟾光早在宝月说到一半时就看到了那人,她一眼扫过令两个侍女噤声,上前去行了拜礼,“阮氏五娘见过卫王殿下。”
她清净淡雅的容颜低垂,下拜时带动身上浅绣竹影交错细纹的黛青色裙袂蹁跹而动,在脚边划过水纹般素净的涟漪,盈盈而至眼前,明快而不张扬,典雅而不寡味,若清风过翠竹,吹来竹林清远静谧。
拜后久久无人应,阮蟾光错愕抬头,正撞进一双星子眸里,不经意又和他的眼睛对上,她忙低下头,“蟾光失礼。”
那人的声音轻缓又干净,笑说:“是孤失礼了,五娘子请起。”
他环顾一眼四周品相各异的瓷器,“五娘子也是来选瓷器的吗?孤正于汝阳新开府,特来看些摆件儿,不妨一起。”
章帝因云州战事,以卫王镇汝阳,指挥中、平二州军马平定兴庆王造反战事,自然给他在汝阳赐下了府邸。封王有封王之制,卫王自是住不得寻常府邸,此时兴造亦不可能。汝阳曾是太祖之弟的封国,但这位汝阳王因不敬太宗,全家获罪而死,拔其封国,府邸虽被查抄,规制仍在,章帝便将先汝阳王的府宅赐做了卫王府。
阮蟾光脚底一僵,看看躬身在一旁的张老板,笑说:“殿下恕罪,蟾光并不懂这个,不过张老板是此中行家,殿下听他的准没错的。”
张老板给阮蟾光一个千恩万谢的眼神,正想上前标榜一番,却不防卫王转身向前走去,口中说道:“无妨,一起听听。”
张老板笑容僵硬,阮蟾光又何尝不是?瓷器行统共三层大屋,摆放着数以万计的各色瓷器,整整一个下午,她随在其后看了又看,站得简直脚底酸累。
张老板心中更是叫苦不迭,他将本行名品逐一介绍了个遍,一下午嗓子都要冒烟了,就是不见那位鬼面卫王到底中意什么样的,他好似听进去了,又好似什么都没听进去,走几步就要和阮家五娘子聊天,好似来此不是为了挑瓷器,是为了追求年轻小娘子的。
再聊下去,阮蟾光感觉自己的嗓子也要冒烟了,在她这么想时,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将一盏热茶递到了她的面前,食指上一枚青金石龙头指环熠熠生辉,象征着对方的尊贵。
她道了谢,双手接过热茶,在那人的注视下慢慢饮了个干净,又听他吩咐近卫:“续水。”
阮蟾光表情讶异,忙道:“不用了殿下。”
“娘子莫客气,殿下也要用的。”那机灵的近卫脸上含笑,给她续了茶,又转身给卫王续上。
卫王一直戴着面具,汝阳城没人不好奇他的容貌,阮蟾光自也是其中之一,故而那茶一续上,她就期待地看向了卫王,对方把玩着茶盏却并未饮用,被面具遮得死死的后面传出他漫不经心的询问:“五娘子前些日子的伤可好些了?”
阮蟾光一愣,他竟注意到了她的伤?答道:“已是好了,谢殿下。”
他可见地点了点头,正要说话时一个近卫跑来对他小声俯耳,空气中很明显地能听到他的叹息声,他道:“府中有事,五娘子少陪。”
阮蟾光终于得到解放,忙回礼:“恭送殿下。”
卫王偏头看了她一眼,许是阮蟾光的错觉,竟在他那双眸子里解读出了一丝失望,之后他摇摇头认命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