蹴鞠大会之后,顾云简重新去了阮氏族学读书,他和燕云尊同龄,正在一个班。燕云尊一大早带着狐朋狗友扫荡进门的时候,正见顾云简坐在前排靠窗的位置上习着策论,他穿着学子统一的白色襕衫,神情专注,心无旁骛,微光从窗棂洒下来落在身上,盈满浩然正气,趁得襕衫松垮、书包歪斜的燕云尊几人越发像市井流氓。
由于纪律不好,又是个差生,燕云尊正坐在前排最方便和先生培养感情的位置,与顾云简就隔了一个过道,他懒懒散散走过去坐下来,支着下巴看顾云简在那里写写写,“我说兄弟,春光大好时节,你真的是来读书的啊?”
顾云简头也没抬,“不然呢?”
不然呢?
这真是个好答案,燕云尊皮笑肉不笑地点点头,继续和他搭话:“你哪家的啊?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过你。”
没听过归没听过,不代表燕云尊猜不到,他早就打听到了这小子姓顾,又和圆圆妹妹那样亲密,想也知道是阮夫人的娘家人,定州顾氏来的,顾氏几年前出走了一个三公子,合着是到汝阳来了。
顾云简不稀罕提顾氏,闻言面色一冷,没有搭理燕云尊,燕云尊就笃定了。
这堂课的先生临时告假,布置了一篇策论教学子们当堂完成,还托付顾云简看好课堂纪律,先生前脚刚走,燕云尊就撂下书本,趴在案上开始补觉,成家洛和仲岁朝几个打叶子牌的打叶子牌,丢鞠球的丢鞠球,不消一会其他子弟也按捺不住加入进来,学堂里渐渐喧嚣嘈杂,顾云简皱眉回头,“肃静些!”
他一声冷斥将众人吓一跳,燕云尊都被惊醒了,读书最怕挨着好学生,燕云尊堵上耳朵换个方向继续睡。
成家洛同仲岁朝交换个眼神,挑衅道:“我说顾公子,你要写文要读书,是你自己的事,不要打扰大家开心好吗?这里是学堂,学堂!不是你家书房,难道因为你读书,别人就不要玩了不成?”
成家洛不愧是和燕云尊齐名的纨绔,歪理也能说得十分在理,闭着眼睛睡觉的燕云尊都忍不住举起手给他竖了竖大拇指。
顾云简眼睑微眯,冷笑一声,他握着墨笔回头,没有多说,就在成家洛和仲岁朝几人以为自己胜利了的时候,学堂里蓦然发出一声木材断裂的声响,燕云尊伏着睡觉的几案忽然四分八裂散在了地上,若非燕云尊躲得快,非要当众摔个大马趴。
燕云尊诧异地看了一眼脚边的断木,梨花木案几的支撑处一支墨笔斜插入内,直直将案几拆断,他把目光投向顾云简,方才压根就没察觉这厮出手,真是好功力!
成家洛和仲岁朝等一干同窗也看到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而顾云简泰然自若,重新拿了一支墨笔继续写自己的策论,虽然他不言不语,但大家毫不怀疑要是再挑衅下去,他手里的那支笔会插在自己腿上,一个个都偃旗息鼓了。
燕云尊暗甩众人一眼刀,换个几案继续睡,一个个没用的!
从那天起,燕云尊是学里的魔王,顾云简就成了学里的霸王,凡他出现的地方,纨绔们自动老实了,阮氏族学的风气好得不是一点,成家洛和仲岁朝几人都收敛了爪牙,老学究们感激涕零,总算是能消停一些时日。
燕云尊才不怯顾云简,依旧我行我素,只要顾云简不招惹到他头上,燕大公子本着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则,和这位顾三公子各不相干就是,却不想顾云简管天管地也就罢了,居然敢明晃晃管他头上去。每次燕云尊想去招惹陆萱,顾云简必定搅局,燕云尊好几次都想去打顾云简闷棍,他又不是来和他抢圆圆妹妹的,这姓顾的管那多作甚?两个人越发不对付起来。
隔了两日,阮蟾光忙完府中事宜,就与李大夫一同乘车出了门。
阮氏祖第居于汝阳城东北向的弘光里,马车出了偏门,沿城东光明巷一路前行,穿过明春大街到了靠近东城门的延庆坊。
延庆坊靠近城郭,地方偏僻,乃汝阳平民聚集之所,前些年因遭遇过一场大火,多数房屋已经损坏,坊内居民陆续搬走后,这里逐渐成了一座废坊,日常也就成了街头弃儿与逃难之人的落脚之处。
马车拐进小巷,停在一所荒废的院子前,这地方忽然驶来一辆这般华贵的马车,路边人纷纷投来目光。
阮蟾光戴好惟帽,随着李大夫下了车,二人推开柴门,入眼便是一个宽敞的院子,还有几间墙皮剥落的茅屋,屋旁麻绳上晾着清洗过的大小衣衫,墙角摆着整齐的干柴,地面上有小孩子写的歪歪扭扭的字迹和画的各种人物与小动物,还有一株杏花树花瓣落得正繁,纷飞的落英在整个院子里作舞,似乎这就是这家人所有的家当了。
这个地方给阮蟾光的感觉很奇怪,破旧却不荒凉,隐约中还透着一股快乐和暖意。不像是人能居住的地方,却是一个家。
一个男孩子正领着一个小女孩在院中劈柴,阮蟾光认出,正是小六和小八。
小六听到外人声音心中起了防备,忙将小八护在身后。延庆坊鱼龙混杂,有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也有些地痞流氓,其中不乏拍花子的,日常他们在家都是把门闭了,从不会让弟妹单独和外人接触,以免被人拐带了。
刚到此处时,时常会有人来找些麻烦,因他们兄弟姐妹人多不好惹,渐渐那些地痞才熄了欺负人的心,今日他为了给大哥他们留门,便将门虚掩了,不想就有人来了。
小六握紧斧头,转身却见是那位心善的五娘子和李大夫,一时吃惊,忙让小八进屋去叫人,自己上前去说话:“五娘子,李大夫,你们怎么来了?”
他笑意纯良,因砍了一中午柴,额头汗水岑岑。
阮蟾光道:“听说小五病症古怪,特让李大夫过来瞧瞧,他怎么样了?”
“昨日李大夫给配了药,喝下后已是能睡得沉些了。”小六答道,才想到要请二人进院来,忙扔了手中斧头,引着二人往里走。
应鸾听小八说来人,忙快步走了出来,见到阮蟾光颇为讶异,“五娘子?”
阮蟾光尚不知她姓名,但想起她昨日对兄弟姐妹的介绍,便对应上了她的排行,遂唤了声“四娘子”。
这一称呼引得应鸾放声大笑,“五娘子叫我应鸾就可以了,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客气地叫我四娘子呢!怪不习惯的!”
阮蟾光清朗一笑,“好的,应鸾。”
应鸾性情洒脱,并不因家中破败贫穷而有丝毫窘迫,见李大夫手中拎着药箱,忙接了过来招呼着二人进屋去。
阮蟾光原以为这一家人家境贫穷,进门才知说贫穷二字已是客气,屋内并无一桌一椅,只有稻草铺在房屋一角的炕上,上面躺了个昏迷的少年,小七带着刚懂事的小九在照顾他。那少年脸色红红的,睡梦中颇显几分焦灼,便知是小五了。
李大夫对这家人的状况早有目睹,驾轻就熟地上前去给小五切脉。
应鸾看看阮蟾光质地不匪的素雅罗裙,再看看简陋的四周,难得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抱歉啊五娘子,家里太简陋了,连个坐的地方也没有。”
阮蟾光摇摇头,“不碍事的,我不累,先给小五看病要紧。”
她走上前去看李大夫切脉,阳光照进漏窗,打在小五苍白病弱的面庞上,她才发现小五是个特别俊秀的孩子,确切来说也不是孩子,起先阮蟾光听李大夫“孩子”“孩子”唤着,还以为小五年纪不大,这一见才知小五已经不小了,看身量应是年纪和她差不多。
李大夫把脉把了许久,神情却一刻比一刻浓重,待将小五眼耳口鼻都细细打量过,他喊了阮蟾光和应鸾出去说话。
医者多是直白人,李大夫直接问应鸾:“令堂在怀令弟时,可曾误食什么东西中过毒?”
这问题令应鸾吃惊,“我......我不知道啊,我没有见过小五的阿娘。”
这次换阮蟾光和李大夫吃惊了,她是小五的姐姐,怎么会没有见过小五的阿娘?
应鸾知二人误会了,转而才简单介绍了他们家的情况。
更令阮蟾光和李大夫吃惊的是,这一家九个兄弟姐妹,竟不是同一母所出。当然,他们也没有相同的父亲,都是孤儿!
应鸾也说不清自己具体几岁时加入这个家的,当时是一位姓杨的阿翁收养了他们。杨阿翁是个好心人,生活在洛州栖山镇的乡间无亲无故。那年栖山镇遭遇旱灾,乡间盗贼四起,他便主动收养了这些没了父母亲人的孩子,可惜好景不长,三年前洛州动荡时阿翁也死了,他们兄弟姐妹九人只能随着流民四处逃亡,一路辗转来了中州。
莫说年少的阮蟾光,就是阅尽沧桑的李大夫这把年纪都感到吃惊,打起仗来,骨肉离散是常事,这兄弟姐妹九人竟能在逃亡中一个不少全须全尾地到了中州,任谁听来都要叹服了。
应鸾道:“其实也没什么,大哥的父亲在世时是铁匠,大哥自小就生得洪武有力,又着意练过些功夫,他和两位兄长一直护着我们,我们才算平安地到了中州。”
阮蟾光想起昨日渡口那个沉稳的洪武男子,对他们一家人能从洛州平安抵达中州之事也不觉奇怪了。
三人正说着话,东未明兄弟三人正好归来,杨行策眼睛犀利,进门就认出了阮蟾光,顿时冷了脸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应鸾一向知他阴晴不定,上前去道:“三哥,你怎么说话呢?这两位是阮五娘子和李大夫,昨日就是五娘子请李大夫来给小五看病的。”
杨行策的脸色并没有好几分,“小五的病不需要他们这些高贵的士族来治,速速离开我家!”
“老三!”东未明难见地沉下了脸,杨行策看一眼大哥,冷哼一声去了后院。
东未明没想到这么巧合,昨日渡口那位年少的娘子竟然就是帮小五延医赠药看病的人,遂和二弟吴天河上前去拱手拜谢,“娘子大恩,东未明没齿难忘。”
阮蟾光才知道他的名字叫东未明,扶一把道:“东大哥客气了,昨日你救了我姐姐和妹妹,我还没来得及谢过你呢!这位李大夫是我府中名医,多数疑难杂症都能治得,只盼能对小五有所帮助。”
东未明点点头,又谢过了李大夫,为了小五的病,他这些年也常研究些医理,便与李大夫多说了些,但关于李大夫说小五似乎曾于母体中毒之事,令他一时愣神。
应鸾在旁边戳了戳东未明,“大哥,李大夫等你回话呢!”
东未明回神,向李大夫致歉,心中不禁想起阿翁在世时曾说,小五的母亲为了生下他吃了极大苦头......有些疑团愈发复杂,他现下来不及思考,忙回答了李大夫一些问题。
李大夫综合小五的病情和东未明所说,重新调整了药方,东未明正要叫小六去拿药,李大夫却摆了摆手,“这其中有几味药较为罕见,阮府药房正有,待我配好叫人送过来便是。”
“那如何使得,阮娘子和李大夫这两日为小五诊治配药已是奔走许多,东未明不敢再劳烦二位,只将药方交予我,我们兄弟进山去寻便是。”东未明道。
阮蟾光知他是磊落汉子,不肯轻易受人恩惠,只能将昨日之事再拿出来说:“东大哥襟怀坦荡,不肯受人恩惠,那我姐妹就要轻易受东大哥救命恩情不成?如今恩人有难,正是相报之时,东大哥倘若不受,那我和表姐夜里要睡不着觉了。”
她明明是要帮人,却故意把话说得有些胡搅蛮缠的味道,东未明只无奈道:“举手之劳,不足挂齿的。”
阮蟾光莞尔,“挂不挂齿我不知道,我只知滴水之恩涌泉相报,麻烦东大哥就勉强自己受了我这回报吧!”
她很是熟稔地举起手拍拍东未明的肩膀,转身拉着李大夫回去配药了。
应鸾走上前来,与东未明共同看着二人离去的身影,笑说:“这位五娘子,当真是性情中人。”
汝阳不乏世家豪族,每逢灾年荒寒都会做些善事,但阮氏的粥棚往往延续时间最长,去的人也是最多的。因为自五娘子管家,阮氏粥棚的粥饭和馒头永远都是热乎的。旁的家族其实也不差,冷粥冷饭却是常事,毕竟需要救济的人多数不会在乎这个,能吃上饭就是不错了。可是五娘子不同,应鸾听说是她特地吩咐了下边人施粥期间柴火不许断,不能给需要救济之人吃冷食,所以阮氏粥棚的粥总能让人尝到满满的心意和温情。
人在做了善事后心情总是能愉悦些,阮蟾光自延庆坊回到家时整个人都颇显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