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从皇帝那边出来踏进景仁宫门槛,门口侍卫的通传声便撞入耳中:“萧贵妃到——”
我匆匆整了整月白青绫裙。青面云纹玉簪随动作轻晃,细金流苏簌簌碰响。
转过回廊,就见萧贵妃端坐在客座,一袭海棠红宫装衬得肌肤如雪,缠枝莲纹在光影里微微漾开。
她本是契丹后族萧氏之女,汉名贞,如今身为当朝贵妃,连鬓边点翠都透着三分贵气。听见脚步声,她抬眸,眼角笑纹轻绽:“公主,可算把你盼回来了。”
我忙福身行礼,嗓音带着几分亲昵:“让贵妃娘娘久等。”
入座时,宫女奉上一盏玫瑰香露。
萧贵妃指节轻轻叩叩茶盏,漫不经心说起:“昨儿你四哥哥来信,说在边关挺好的。倒让本宫想起他幼时学剑的模样,握不稳木剑,急得小脸通红。”
我垂眸笑,想起清晨四哥哥教时的专注,顺口回:“四哥哥如今武艺精湛,教我时耐心极了,连若水姑姑都说,四哥一招一式有宗师风范。”
萧贵妃忽而话锋一转,指尖摩挲着茶盏沿:“你四哥哥生母…,这些年本宫看着他长大,只盼他顺遂…… 锦安,你是嫡公主,宫里宫外的目光都盯。着呢,往后与皇子们相处,也得仔细些。”
这话似有深意,我垂眸望着案上茶烟袅袅,轻声应:“娘娘放心,锦安明白,四哥于我是兄长,情谊纯粹,断不会叫人拿住话柄。”
“对了,你四哥哥参军了。今儿早上面圣的时候陛下有没有告诉你?”萧贞问道。
“父皇那边也说了。”我回道。
殿外忽有一阵风过,檐角铜铃叮当。
萧贵妃瞥见了我鬓边流苏,忽而笑开:“瞧本宫这,有些话再说就啰嗦了。我记得你母后生前最喜这流苏发簪,如今配你,倒像她在看着你长大。”
我指尖抚过流苏,眼底漫上温热:“母后若在,见着娘娘与锦安说这些体己话,定也欢喜。”
正说着,晚晴进来添茶,瞥见萧贵妃案上的蜜渍金桔,忙低眉道:“娘娘惯爱吃这口,奴婢前日新晒的,正给娘娘备着。”
萧贵妃拈起一颗金桔,含笑道:“你这丫头,倒比本宫还上心。锦安身边有这些伶俐人,本宫也宽心。”
我望着这一幕,想起母后在时,后宫虽也有纷争,却总有这样细碎的温暖,可如今…… 指尖悄悄掐进掌心,面上仍笑着。
萧贵妃搁下茶盏,望着殿外朱红宫墙,忽长长叹了口气,声音轻得像飘着的柳絮:“锦安啊,你说这宫墙里,日子怎么就像缠在指尖的丝线,绕啊绕的,人就老了。本宫有时候瞧着这殿里的金丝楠木柱子,都恍惚能看见自己刚入宫时的影子…… 那时多盼着能有个孩子,有了孩子,这漫漫长日,好歹有个盼头。”
她垂眸时,鬓间的红宝石坠子轻轻晃,晃得人心里发涩。
我望着她面上那层淡淡的寂寥,想起这些年萧贵妃虽居高位,却也被困在这宫墙里,子嗣艰难,连盼头都要从别人身上找。刚要开口安慰,就听她又道:“你四哥哥争气,虽不是本宫亲生…”
我轻声说:“娘娘,您还有四哥哥,还有我,这宫里头,总有温暖的。”
萧贵妃笑了,眼角细纹里藏着说不清的滋味:“你这孩子,倒会哄人。罢了,说这些做什么,倒叫你跟着添堵。”
说着起身,宫装的褶皱里抖落几点金桔碎屑。
“本宫也该回了,你得空,多去陪陪你父皇,他念着你母后,见着你,也能宽心些。”
我送她到宫门,看着她的仪仗队慢慢融进朱红深处,宫墙阴影落在她裙角,像道挣不脱的枷锁。
回身进殿,晚晴正收拾茶盏,我望着空荡荡的客座,忽觉这宫墙里的无聊与孤寂,像殿角那盏永远燃着的宫灯,明晃晃地照着,却照不暖人心。抬手摸了摸鬓边玉簪,暗自想:若有一日,我也被困在这盼孩子、数日子的循环里…… 会不会,也像萧贵妃这样,把盼头系在别人身上,任宫墙把自己磨成一副空架子?
风又从殿外卷进来,带着些微热的潮气。
恍惚间,竟分不清是夏天真的来了,还是这宫墙里的日子,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