板车没有回棠梨绣铺,而是直接去了杨府一处较为偏僻的侧院。此事蹊跷,陆眠兰和莫长歌都觉得不宜声张。
回府时,远远便瞧见采桑和采薇两人在门前站着,翘首以盼,面上焦急之色风吹不散,显然是已等候多时。
再过几日便是霜降,每日的风都要比前一天更刺骨。两个丫头小脸都是冻得发白,嘴唇都控制不住地微微哆嗦。
“怎么没在屋里等着?外面风这样大。”陆眠兰迟两步瞧见她们,心下不忍,连忙加快了步子走过去问道。
采桑先摇了摇头,搓了搓冻得发红的手,这才抬步和她一起往里走着,边走边回道:“刚关了铺子。我一直没等到姑爷和小姐回来,心里记挂,阿妹也放心不下,我们想在这里等。”
她不等陆眠兰皱眉责备,立刻机灵地补了一句,试图减轻对方的担忧:“采薇刚回来不久,我也是跑着回来的,身上还带着热气,不冷的。”
陆眠兰闻言,下意识去牵她的手,果不其然,指尖触及一片冰凉。她还没说什么,身后的采薇便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掩面打了个小小的喷嚏。
陆眠兰:“……你们两个先去煮些姜汤驱驱寒,可千万别病倒了。”
采薇看着陆眠兰,用力点点头,“嗯”了一声后,心虚地强调了句“真的不冷的”,又探头看了眼她身后的莫长歌——
这人到了府门前便撒开手,任墨竹和墨玉做苦力,那两人正在更后头合力搬起那推车上的草席。
莫长歌大概也是累极,他看见采桑和采薇的时候,竟然连逗一逗撩拨几句的心思都没有了,只是强打着精神挑了挑眉,唇角勾起的那抹笑意也不似此前轻松,一看便是压着心事。
采薇皱了皱鼻子,闻见从那草席上散发出的不详气味,似是意识到了什么,本就苍白的小脸更是一丝血色都没有了。
她拽着采桑的袖口耳语几句,两个小丫头一出溜便跑回屋子去,给陆眠兰留了一句“我们去烧热茶”。
陆眠兰回头看了一眼莫长歌,那人眨了眨眼,一句话都没说。
墨竹墨玉两人刚将穆歌的遗体安置好,裴霜和杨徽之便前后脚回来了。两人面上是一致的疲惫和凝重,衣摆在身后带起一片凉意,绕过秋风。
“怎么才回?可还顺利吗?”陆眠兰迎了上去,她在刚看见人的时候,有一瞬迟疑。却又在转瞬间,决定还是先不说此事。莫长歌还在她身后站着,见她这般神色,也没说什么。
他只是低着头摆弄自己的衣带,在手指间缠绕几圈,觉得无趣了,便只靠在墙边,歪头看着这对小夫妻发呆。
杨徽之在她走上前来时,便已经伸手扶上她的手腕。听她问话,眼神却有一瞬躲避。他手上没松,却也没看陆眠兰的眼睛:“先说你们的事。”
陆眠兰张了张口,却不知从何说起。杨徽之见状似有所感,又抬眼望向站在后面的莫长歌。
莫长歌耸了耸肩,摆着“没人说话我就绝对不先开口”的模样,又无辜的朝着裴霜抛去一个眼神。
裴霜捏了捏眉心,他极少有对何事生出过逃避的念头,却在此刻想两眼一闭,直接在这片摇晃昏暗的烛火里装死。
几个人就在一片满腹心事、欲言又止间眉来眼去,再不约而同地垂下眸子一起装哑巴。
最后竟然是墨竹走到杨徽之身边,低声唤了句:“大人。”
陆眠兰见他离得近,下意识将手抽了回来。大约是终于有个人先说了句话,虽然开口的那个是比裴霜话还要少的。
但也没人管这份诡异,只见杨徽之看着陆眠兰收回的手,无意识摩挲了一下指尖,才偏过头清了清喉咙,对他点了点头:“嗯,你说。”
结果更诡异的还在后头,正等着墨竹张嘴。
现在连他竟然都跟着莫长歌,学会开那种不合时宜的玩笑了。只见他盯着杨徽半晌后,手背朝外,伸出两根手指,幽幽开口道:“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
他在杨徽之迷茫的眼神中,缓缓吐出一个字:“选。”
杨徽之差点以为他是被附身了:“……”还有这个必要吗。
杨徽之几乎是在他“选”字话音未落时,就已经扭头看向了莫长歌,那人显然也有些意外,目光里都带上几分莫名起了兴致的诧异。连裴霜都挑了下眉,问道:“你教的?”
莫长歌语气夸张:“青天大老爷,可一定要明鉴,我没教过。他自己悟性高。”
杨徽之没在意这两句问答,他睁大眼睛,和墨竹相顾无言后,还是败下阵来。只不过他这次变得谨慎了些,叹了口气,认命道:“坏消息吧。”
墨竹点了点头,如他所愿:“人是死的。”
那可真是天大的坏消息啊。
杨徽之听他说完这四个字,眼睛一闭,苦笑了一声。此刻明明已经猜到了结局,却还是扶额点头,决定陪着墨竹胡闹到结束:“嗯。那好消息呢?”
墨竹字正腔圆:“穆歌找到了。”
他说完了这个好消息,还木着脸朝着杨徽之伸出手。杨徽之低头看了一眼他空空如也的手掌,有些莫名其妙,没反应过来:“你干什么?”
墨竹理直气壮:“人找到了。刀,还我。”
杨徽之:“……”
裴霜:“……”
陆眠兰:“……”
莫长歌:“哇。”
杨徽之气得简直要笑出声来,他用头发丝想想,也知道这是被谁带坏了。他闭了闭眼,笑得咬牙切齿:“墨玉。你又教他什么了?”
墨玉往后退了两步,和他拉开一小段距离,笑得欣慰,还伸出手,揩去眼角硬挤出来的眼泪花:“我哥长大了。”
墨竹还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
“……”陆眠兰瞳孔地震:这家伙说什么呢?
她被幽了一默,还能在这种情况下勾一勾嘴角,露出一个小小的苦笑:“嗯,确实是找到了,莫公子查验过,是穆歌无疑。”
但显然不止她一个人被无语到了。杨徽之低着头,那一声笑得不知是无奈还是精神恍惚。
裴霜此刻更是一点说话的**都没有了。他又抬手捏了捏眉心——这是他今日第二次做这个动作了,莫长歌看了都觉得好笑:“两位大人,别丧气啊。已经没有更坏的地步了。”
他大概是真的想活络一下这让人窒息的气氛,抬手伸了个懒腰后,摁上自己酸痛的肩颈,继续强撑着笑道:“大人也说说,去太医院探口风,探的怎么样了?”
陆眠兰点了点头,也问道:“见着那位肖太医了吗?都说了些什么?”
杨徽之看了一眼裴霜。后者下意识又要抬手抚上眉心,却又在几道目光下,手一顿,转而按了一下自己的太阳穴:“说了许多。但他说了,不认得什么断肠草。”
他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众人,还挤出一个“哼”的冷笑:“还说了。符观知是又去山里采药去了,不知何时归。”
杨徽之看得出他眉眼间已然染上几丝烦躁,便点了点头,自然接口道:“嗯。他似乎并不知道符观知身死的消息。临别时,我和裴大人去翻阅过他的过往卷宗,也确如他所言,没什么疑点。”
陆眠兰听他说话时,原是在盯着他被烛火模糊的下颌线看,见他说完后,便垂着眸子思索起来。
杨徽之在说完后侧过头看去时,并不见她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心底闪过一丝极淡的失落,只道方才余光果然是错觉。
但转念一想,至少也没有落在那位莫长歌身上,心情又变得好了一些。杨徽之也总在此时庆幸她是块木头,这些察觉不到才是最好。
陆眠兰自然不知晓他这些幼稚的小心思,她下一秒就在莫长歌“啪”地打了个响指后,已然抬眼看了过去。
杨徽之刚浮在脸上的淡淡笑意,又在这一瞬飞快地垮了下去。
“那就奇了怪了。”罪魁祸首莫长歌不知何时已经靠在了墙边,就在方才搓搓指尖打了个响指,慢悠悠道:“我看过穆歌的……模样。他身上毫无伤痕,也却是溺死无疑。”
“所以?”裴霜出声问道。
这次是陆眠兰低声回他:“所以,他在此时溺死,未免也太过巧合。若非熟人趁其不备,又岂会连一丝挣扎反抗的痕迹都没有?”
这位裴大人才是块真木头,虽偶尔看得出杨徽之那有些不悦的神色,却顺着目光看去时,看到源头是莫长歌时,又化作一片莫名其妙的了然。
他只当这两人有什么旁人不知晓的过结,他压根从来没往别处想过,还心道看上去过结不算大,等有空闲时间,便出手调节一下。
此时此刻显然不是解决私人恩怨的时候,想到这里,他便点了点头,重新将思绪拉了回来,道:“从私铁一案开始看。”
“什么?”不仅陆眠兰愣了一下,连杨徽之都有一瞬的茫然。莫长歌更是不解,也是他率先问道。
裴霜没搭理他,目光却在他光滑白皙的脖颈处停留了一瞬,又继续淡淡说道:“我们最先到槐南时,只是为了找那两位做口供的茶农。”
杨徽之“嗯”了一声,同他一起往下顺:“茶农死了,按结案录说,是被当地苛税的夏侯昭逼死的。”
“在茶农指缝查出的丝质纹样,确为越东大疫时广为流传的一致。”陆眠兰也开始回想:“当时是墨玉带回来的罢?”
墨玉点了点头算作回应,然后便是他最在意的点,在此刻由他补充:“带回有差错的税额文书回阙都时,被人追杀,结案录上也说的是夏侯昭指使。”
接着连墨竹也随着他们往下说,他记得最清楚的事,方才被墨玉说去了,此刻他便说了第二印象深刻的:“贺琮,上吊死了。”
“啊,对。贺琮。”陆眠兰叹气叹到一半,杨徽之已经绕到他身侧,轻轻替她扯了一下微乱的衣领。陆眠兰回头看她,眼神都软了半寸春水,却连自己都不曾发觉。
只听她继续说道:“回去后,查过在此期间被投放到舅舅商队中的那一批铁器,说是因别家嫉妒生意做得好,才想出这法子诬陷。”
她正要往下继续说,却听见两声不轻不重的敲门。采桑的声音隔着门板,显得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模糊传来,落进屋内几人耳边:“小姐,姑爷,裴大人,莫公子……”
采桑明显是被什么吓着了,连传话的声音都带着一丝无法全然掩盖的颤抖,尾音甚至有些发飘。陆眠兰皱了皱眉,与杨徽之对视一眼后,扬声对外道:“采桑,先进来说。”
陆眠兰话音刚落,门便被轻轻推开了。只见采桑呼吸急促,脸色比她刚回来那会儿还要白上几分。
陆眠兰注意到她眼里流露着极力压制的惊恐和不安,刚柔声问一句“怎么了”,她的目光便飞快地扫过屋内几个人的脸,声线抖得更厉害了:
“门外,门外有一位客人来,说是……来认领那个无名尸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