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听穆歌口音,还有他的一些举动,分明就是晋南本地人模样。”陆眠兰眉头紧锁,问道:“他若真的是南洹人,真能做到这个地步吗?”
小院里,斜阳镀金箔,霞光流缀千绡。
莫长歌听她问完,也想了片刻,才缓缓答她:“不好说。若是天赋异禀,在短时间内精通他国之人习性,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也有可能是幼年时就在大戠生活。”杨徽之轻声开口,眼神朝着门口的方向望去,轻声道:“就和墨竹墨玉一样。”
他提起那两位少年,陆眠兰才想起还有这档子事,只是裴霜先她开口,似不经意间也提了一嘴:“他们两个呢?”
“我让去盯着穆歌了,他们最擅长这些。”杨徽之回了一句后,裴霜便没再多问,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不说话了,也没有人再开口。莫长歌意识到周边空气都变得冷起来,只觉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连忙打了个哈哈:“别这么严肃嘛。往好了想,呃……”
想不出来。找人么找着了死者,结果还不是要找的那位。要找的那位目前下落不明、生死不明也就罢了,连往哪找都是问题。
更何况负责指认的那个小窝囊废,还是装出来的。刚到阙都,就在他们准备复命的节骨眼上人跑没影了。
真是死路一条还不够,死路两三四五条也不行,道路千万条,条条是死路啊。
莫长歌想到这,连安慰人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得凄苦一笑。
好在又杨徽之在场,必不能叫人真的尴尬。他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已经失去与裴霜对视的勇气了,却还是硬着头皮替莫长歌补全了:“呃,往好了想,至少这一路,我们没有被追杀。”
陆眠兰闻言都忍不住笑了一下,心道这可真是太幸运了。
几个人实在是没话说了,偏巧了门外脚步声由远及近,杨徽之立马认出来,说曹操曹操到,正是墨竹墨玉两兄弟在此刻回来了。
墨玉还没见过莫长歌,刚进门时,目光环视间,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几个人目光齐齐看去,跟见了毛线团的狸奴一般,眼睛竟都闪着惊人一致的期待。裴霜也在抬眼时眸光微动。
但是可惜,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实在不怎么样。
"他进了翰墨斋,和掌柜说话。隔得远,我听不见。只看见他留了张字条便走。"墨玉在墨竹前面,他一边朝着杨徽之走过去,一边道,"我进去佯装购书,见那掌柜将字条收入柜台暗格,手法娴熟,应是惯常之举。"
杨徽之点了点头,看向跟在后面两步的墨竹,问:“你呢?”
“……”墨竹沉默两秒,面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
“不见了。”
在坐几位都早已习惯他的说话方式,此刻也或多或少,都能听懂几分。莫长歌闻言一愣,连裴霜面上都露出一丝讶异。
“连你都跟丢了?”杨徽之挑眉一笑。
这一笑里,其实没什么责怪意味。只是他难得见墨竹连着两次受挫,一时只觉着新奇无比。
但落在墨竹眼里,也不知道是拐了几道曲折路,竟然变成了冷笑与嘲讽,恍惚间还能看见“不中用”三个字,马上就要从那人唇齿之间吐出来了。
“……属下该死。”他低下头,立刻就要单膝跪地。
“我怎么教的你?整日说什么死不死的。”杨徽之见他这样,“啧”了一声,看上去有些不高兴了,看见他要跪就意识到了什么,眼疾手快的扯了他一把后,皱着眉说了句重话:“下次再说这种话,就……一天不给饭吃。”
这是陆眠兰第一次见他对着墨竹小发雷霆,但她真看见了,又哭笑不得。这明显也算不上什么真脾气,毕竟杨徽之确实是个嘴不算硬,但又心软无比的主,就算话是这样说出口了,也不可能真能狠下心不给他饭吃。
这种呵斥,连吓唬人都算不上。墨玉显然看得出来,而且他也不爱听墨竹说那样的话,头一次没替他哥说几句话,维护一下。
可他们心里又实在算不上轻松。能接连两次干扰、躲过墨竹的追踪,此时至少可以确认无疑,对方是真的对墨竹,甚至连着墨玉的能力,了如指掌。
墨竹就站在他们面前,脸上虽表情不变,但那股委屈和自责跟不要钱似的往外溢,想忽略都难。
陆眠兰看着好笑又心疼,却还是不自觉想起当时尚在晋南,莫长歌才确认过那几个尸块的主人不是夏侯昭时,杨徽之下意识问了站在身后的墨竹一句“那夏侯昭人呢”后,墨竹呆呆的看着他片刻,对着台上犹豫一指:
“味道和玉佩一样。”
意思就是,按照杨徽之给的玉佩,台上这个人明明就应该是夏侯昭才对。
急得孩子连话都说得利索了。
"如此说来,"杨徽之也意识到,墨竹是真的很在意“跟丢了”这三个字,他便不再多提,指尖轻叩桌面,巧妙地将话题掰了回来:"他冒险外出,就只为去书坊递一张纸条?"
"而且,那翰墨斋的掌柜,对此习以为常。"裴霜补充道,眉头紧锁,"这绝非一日之功。"
裴霜说话向来笃定,很少用“似乎”、“可能”或“大概”这种表示谨慎和怀疑。平常听他讲些什么,或许会觉得安心,但所谓不同事,不同听,亦不同心境。
眼下的事没一个顺心的,再听他这样一判断,只觉前途比两眼一闭还暗。
陆眠兰把玩着手中的茶盏,忽然轻声问道:"这位小穆公子,究竟是要给谁报平安呢?难道他背后之人,当真就在这阙都城中?"
她这话问得轻,却让在场众人都心头一凛。若南洹的触角已伸到天子脚下,恐怕这趟浑水之下,早已是盘根错杂的藤蔓,等着将人拖进泥潭。
"此事,"杨徽之沉吟片刻,看向裴霜,"暂时不宜惊动圣上。"
裴霜颔首:"未有实证,贸然上奏只会打草惊蛇。况且..."他顿了顿,"若朝中真有他们的耳目,我们反而会陷入被动。"
他话音未落,府门再次被推开。来人是裴府的一名侍卫,朝着裴霜小跑过来时,明明看到还有几位面生的旁人,却顾不得别的,面上焦急神色不减半分:“裴大人!”
裴霜皱着眉,起身应他:“何时如此匆忙?”
侍卫摇了摇头,将一直紧紧攥在手里的信纸递了过去,又耳语了几句。
裴霜皱着眉接过信纸展开,才看了两行,脸色骤变。那总是冰封般的面容上,竟罕见地出现了裂痕。
"老师..."裴霜捏着信纸的指节泛白,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立即旋身,甚至连衣袍带翻了茶盏都没意识到。陆眠兰看见那微凉的茶水倾洒,在他的衣角上晕出一片深色水痕。
但来不及多做提醒,只听裴霜仓促道:"赵师病重,裴某必须即刻入宫。"
世人皆知,帝师赵如皎,裴霜恩师也。昔裴生初擢第,赵公独异其才,倾囊相授,一路提携至显位。然去岁大病后,身体渐衰,遂深居简出,不复过问政事。
"我随你入宫。"杨徽之立即道。
裴霜却摆了摆手:"不必。老师之事...我一人足矣。"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恢复冷静,看向杨徽之和陆眠兰,"在我回来之前,切勿轻举妄动。"
他指的是什么,二人心知肚明。
裴霜见他们点过头,又看向莫长歌:"你..."
"我也留在这儿帮忙盯着。"莫长歌立即接口,神色是少有的认真,"你放心去。"
裴霜深深看了他一眼,没再说什么,只一点头,便快步离去。那向来挺拔的背影,此刻竟显出了几分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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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霜心中的慌乱,在这一路疾行中,愈发浓重。所幸宫门守卫见是他,未加阻拦。重重宫阙在身侧倒退,等他到了赵如皎休养的偏殿门前,停下整顿衣冠时,才发觉自己的后背已被汗浸透。
他平复过微乱的呼吸,才推门进去,便迎了满身病气缠帐,药炉煎苦,咳喘声三两偶尔漏。
只是让他意外的是,伶舟洬也在。那人此刻正立在榻前,手里端着药碗,俯身与靠在榻上的赵如皎低声说些什么,面色柔和。
“伶舟大人?”他上前一步,一眼就人了出来。
伶舟洬闻言回头,看到他也是一愣,“裴侍郎?方才老师还念叨着你呢,这么快就到了。”
他说这,回头看了一眼赵如皎,轻声道:“先生,是子野来了。”
裴霜虽心里着急,但仍是规规矩矩的朝着他行了礼,换来伶舟洬温声一句“不必”。其实他从未听过除赵如皎以外的人唤他“子野”,乍然一听,只觉得这两个字被伶舟洬念出来,别扭中又带着一些奇怪。
“伶舟大人怎么来了?”他客气着问了一句,看见伶舟洬手里端着的那碗汤药,冒出的白色雾缕缕向上,蒸着那人的下半张脸,模糊了轮廓。
“听闻先生旧疾复发,我放心不下,也来看看。”伶舟洬对他微微一笑,走了过来:“看来是我来得不赶巧,恐要扰了你和先生叙旧。”
“哪里的话。”身后赵如皎隔着床幔,慢慢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声音里饱含笑意,听上去心情不错:“年纪大了,爱热闹。你们都来,我也高兴。”
伶舟洬听完后,回头答道:“子野看着心急,我在这,怕是他不好意思多说。”
他说完这句话,就已经行至裴霜面前,在裴霜不解的眼光中,将那碗药递了过去:“既然如此,我便改日再来吧。你与先生多日不见,理应多陪陪他才是。”
他说完也不等裴霜回应,见裴霜下意识伸手接了药碗,只拍了下他的肩头,便跨过门槛,走出几步时回头看了一眼,才慢慢离去了。
裴霜愣了一下,瞧着那人的背影,还来不及多思,回头便看见赵如皎隔着几步的距离,对着自己招了招手,语气一如既往的沉静,却隐约透着几丝刻意压着的笑意:
“子野,过来。”
裴霜听他声线平稳,只是带着咳嗽后的微喘,下意识松了口气,却没能完全放心。他快步走过去,低声唤道:“老师。”
他这才看清老师面容,见仍是红润有精神,才轻声叹了口气:“最近天要转凉,可是……”
“吓着你了?”赵如皎轻笑着打断他,示意他坐下,“不过是旧疾复发,不碍事的。是底下人小题大做。”
他看了眼裴霜仍抿着唇一言不发,心知他还有些不安,叹道:“不过这样也好。若非如此,恐怕又要好一阵子见不着你。”
他朝着门外看了一眼,错过了裴霜眼中闪过的不赞同。见伶舟洬已然走远至身影消失,这才重新看向裴霜:“行了,我没什么事。不过既然来了,也恰好能多与你叙叙话。”
“好,老师想聊什么?”裴霜点了点头,轻声应他。
他轻轻用勺子搅了搅还滚烫的汤药,刚要递过去,便听见赵如皎在一片浓苦香气中缓缓开口,夹着几分慨然般的叹息:
“人老了……总忍不住回头,朝从前看。那就与你说一说往事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