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都城内,还未至宵禁。此时天街尽收不夜宴,街市灯如昼。
裴霜在一片热闹与喧嚣中,听过家仆惊慌失措的语气,脸上却不见丝毫意外。他甚至连眉头都没动一下,只淡淡瞥了一眼身侧后方两三步——
那本是穆歌原先会站立的位置,此刻空出一块。莫长歌偏头低低笑了一声。他是个自来熟,和谁都能有来有往的说上几句,面对这位面若冰霜的裴大人也不例外。
他也不介意裴霜那副对人爱搭不理的模样,就乐得和他谈话。这几日相处下来,莫长歌与他说话时,便不再那么生份,此刻演都不演了,毫不吝啬的嘲笑:
“看看,都说你不会养孩子吧?这回是真把人家吓跑了。”
墨竹走在杨徽之和陆眠兰身后,闻言皱了下眉,快了几步走到杨徽之身侧,低声道:“我可以去追。”
裴霜也听到了。可他语气平静无波:
“不用,他自己会回来的。”
这话说得太过笃定,连原本也有些紧张的陆眠兰和杨徽之都瞬间安下心来。
那家仆显然没料到自家大人是这个反应,愣在原地:“大人,您是说……”
“不必去追。”裴霜打断他,声音依旧清冷,“他既然选择在此刻走,自有他的目的。强留无用,静观其变便是。”
杨徽之唇角微勾,看向裴霜:“裴大人果然也看出了端倪。”
裴霜也没回头看他,只从容道:“你和陆姑娘,不也一直为他提供逃跑的时机么。”
这句话看似反问,实为陈述。
陆眠兰听过,也轻轻吐出一口气,低声道:“这一路上,他看似胆小如鼠,动辄晕厥,但每每都卡在我们要说关键消息发时候。再者……他‘无意间’提供的那些线索,巧得匪夷所思。”
裴霜微微颔首,算是默认。他目光扫过周围熙攘的人群,仿佛能穿透这繁华的表象,看到其下涌动的暗流:
“他背后之人既已布下此局,便不会让他真正脱离掌控。此刻放他走,或许反而能看清,到底是谁……”
莫长歌在一旁摇着不知从哪儿摸出来的一把折扇,笑得眼睛眯起,像只狐狸:“看来,只有那小傻子以为自己演得天衣无缝。殊不知,在座各位,个个都是千年修为啊。”
墨竹虽然不太明白他们话中的机锋,但他敏锐地感觉到,穆歌的消失似乎并非坏事,便安静退后,立在杨徽之影子里,道了句“去找墨玉”,得了杨徽之点头,又暗无声息的离开了。
“既然如此,”杨徽之整理了一下衣袖,恢复了平日里那副温润从容的模样,“我们便先回府吧。该来的,总会来。与其漫无目的地去找,不如以逸待劳,等他……或者他背后的人,自己送上门来。”
一行人不再停留,走了趟官府,将那个装着无名尸块的箱子送回大理寺后,又穿过流光溢彩的长街,身影没入朱门深院。
穆歌的失踪无足轻重,恰如石子落进本就不算平静的湖面。他们径直朝着杨府的方向走去,步履从容,再不见半点慌乱。
只是,在转身的刹那,裴霜脚步微顿,若有所思的侧目看向某个巷口,檐角风灯恰巧被风拨弄,晃了几下。光影投在他眼底,明暗交错。
而与此同时,在一条僻静的巷弄里,穆歌正拍着胸口,惊魂未定地靠在墙上。他确认无人跟踪后,脸上那惯有的怯懦和惊慌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他年龄不符的冷静与深沉。
他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折叠的极小的纸条,快速看了一眼,随即用火折子将其点燃,看着它化为灰烬。
他低声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与往日截然不同的冷峭:
“……这次我能见你了吗?哥哥。”
他整理了一下微乱的衣袍,深吸一口气,再次融入人群时,脸上又挂起了那副人畜无害、甚至有些怯怯的神情。小巷深处漆黑一片,他的衣摆在旋身时,勾住了几颗墨点,又在抬脚走向灯火时灰飞烟灭。
————
采桑和采薇并不知晓陆眠兰要回来的事,姐妹俩在院儿里不知聊些什么的时候,忽而用余光扫到门外几个模糊的人影,而后是熟悉的交谈声。
“啊!小姐,是不是小姐回来了?”采薇听到动静,立马站起身,也没等着采桑,自己先跑到门口,探头去看,然后立马转身看向采桑,眼睛亮亮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惊喜:“阿姊阿姊,果然是小姐回来啦!”
“真的吗?”采桑闻言,也急匆匆小跑到门前,正巧听见杨徽之问了裴霜一句:
“裴大人不进来喝杯茶再走么?都到府门前了……”
只见裴霜摆了摆手,迟疑片刻后回了句:“你好生休息吧。看起来脸色不好。”
裴霜言罢,杨徽之和陆眠兰也没再多做挽留,静静目送他和莫长歌一前一后走远了,才转身跨过门槛。
陆眠兰一眼就看到这两个小丫头,原本面上还带着疲惫,却在对视瞬间,又减去大半:“诶,你们两个怎么还没就寝?”
“小姐,回来了怎么也没提前说一声?累不累啊,饿不饿啊?这一路可还顺利吗?”采桑和采薇想她得紧,立马就一左一右围上去,同她说不在的这些时日,绣铺如何如何,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娇嗔可爱。
“是么?你们两个这么能干呀?”陆眠兰听得开心,句句回应着。她听到开心处,下意识回头寻一直在自己身后两三步的杨徽之。
只是才趁着月色看过去,就见杨徽之果然如裴霜所言,面色确实不好。采桑和采薇见她突然愣住了,顺着人的目光看去,也是被吓了一跳。
只见杨徽之那张平日清雅的脸庞,此刻竟是惊人的惨白,连唇色都变得浅淡,而双颊上却又浮着一层不正常的薄红,如同上好的白瓷在窑火中染上了桃花晕色,一路蔓延至眼尾。
虽还是站得端端正正,挺拔如松,却看上去比平日里,多了几分摇摇欲坠的感觉。
连采薇都注意到他的呼吸变得比平日重了些,脸色担忧:“姑爷是不是受累了?可要先回去歇息?”
采桑立刻看向陆眠兰,皱眉道:“像是染了风寒。我去给姑爷煎药来,小姐……?”
陆眠兰此刻顾不上他们喊什么“姑爷”,也是担心的不得了,她早在采薇开口前,就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杨徽之的小臂。
大概是多日奔波,加之前几日又是晕船又是淋雨,晋南的饭菜也不合口味,这人整日看着随和平静,其实是个比陆眠兰娇贵的。更何况见了那颗头颅之后,再也吃不下几口。
陆眠兰隔着衣袖,指尖才触上去,就都能感觉到那底下的皮肤滚烫一片。
"什么时候开始的?怎么也不说?"她被烫得心惊,回头吩咐采桑去打水来,将人扶着,带回屋里。
都坐在榻上了,杨徽之还是执意自己脱去鞋靴和外袍,就是不肯让陆眠兰动手。
陆眠兰拗不过他,无奈地在一旁等着他自己整理好里衣上的褶皱,躺在榻上后,折腾到没了力气,这才肯让陆眠兰半扶半抱着,倚在靠枕上。
“难受得很吗?等等吃了药,好好睡一觉罢。”陆眠兰轻轻替他拨开几缕湿黏在鬓边与颈侧的乌发,低声问道。
杨徽之原本是闭目养神,听了这话才迷迷糊糊睁开眼,见她离得近,便要后退:"别靠太近......"声音沙哑得厉害,"万一再把病气渡给你。”
采桑这时将打的水送来了,她低着头放在陆眠兰手边的小案几上,没看杨徽之一眼,只对陆眠兰道:“药得再过一会儿才能煎好。”陆眠兰点过头后,她便又很快退下了。
"不是,"陆眠兰取出浸过冷水的帕子敷在他额上,眼睫轻眨,这才回道:"主要怕你一直不好,连带着我也病倒了。我可不想陪你一起病着。"
她话说得促狭,没有裴霜和莫长歌这些人在,采桑和采薇也早就退下了,此时此刻,就她与杨徽之两个人,倒是愈发大胆了,甚至觉得偶尔逗一逗眼前人,看他眯起眼睛显得可怜的模样,甚至觉得还挺有趣儿。
陆眠兰手上动作温柔,仔细替他掖好被角。烛光下,杨徽之看见她低头时露出一截雪白后颈,像初绽的玉兰。
"采茶......"杨徽之忽然握住她手腕,因发热而格外滚烫的掌心贴着她微凉的皮肤,"你离那个莫长歌远一点,好不好?"
他这句话似乎是鼓起极大勇气,才犹豫着说出口的,声音放得很低,甚至都不敢抬头与陆眠兰对视,生怕在她眼睛里看到一分一毫的不情愿。
"为什么?"陆眠兰面上是一片意外,但若是仔细盯着她看,就能发现这人蔫儿坏,眼底其实一片了然。
但杨徽之还病着,平日察言观色的本事现在一点都留不住了。只见他半眯着眼眸,语气都染上几分湿漉漉的委屈:"不喜欢他......"
陆眠兰正要拧帕子的手顿了顿,回头看他时眼里漾着细碎流光:"这不正常么?你若是喜欢他,那不是出事了么?"
她实在觉得,这人此刻迷迷糊糊的样子还有点可爱,忍着笑意又摸了摸他的额头,在实在压不下唇角时,手顺势就往下移,一把遮住杨徽之看上去可怜兮兮的眉眼。
杨徽之被她那荒谬的句话噎得咳嗽起来,可那一双生得温柔如水的眼眸,却又被陆眠兰轻轻挡住了,但遮不住眼尾都泛起的薄红,不知是气得,还是咳得太狠。
陆眠兰原本还是存了点不忍心,替他顺了顺气儿。但杨徽之那过于优越的睫毛蹭得她手心发痒,仿佛连着心尖一起,被他的呼吸扫的软成一滩水。
她垂眸看着杨徽之的鼻尖,还有那柔软的双唇,此刻因人还病着,看上去格外好欺负。她盯着看了片刻,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后,陆眠兰忽然神使鬼差地微微俯下身去,一点一点凑近,手却依然没动,仍旧搭在他的眉眼。
杨徽之察觉到她的气息越来越近。衣裳布料滑过,发出细细摩擦的声响。他看不见陆眠兰的脸,却能感受到她近在咫尺的呼吸,已经浅浅打在自己侧脸。
他忽然想起船舱里那个未落在她发梢的吻。不由自主地,他仰头凑近——
却在即将触碰时,被她用另一只手的指尖点了点下唇。
"病人就该好好休息。"她抽回手,声音里带着压不住的笑意,另一只手却任他一把抓着了,"等你好些再说。"
杨徽之没听到想听的,眼里正巧浮上一层氤氲水光,失了往日的温润清明,只余下引人探究的朦胧,看着更可人心疼。
只是陆眠兰那颗心还没彻底软下来,就听见采薇在外头敲了敲门,声音小小的,还带着一丝谨慎:
“小姐,姑爷的药煎好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