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才入座茶楼的隔间,杨徽之这次连热茶都没心思喝,给裴霜和陆眠兰斟好了,自己面前的一口未动,白色雾气逐渐飘散了,冷得彻底。
木匣异味太大,放在那里估计还要平白招人骂,便让家仆先继续放在远处河边,他们来时下船的地方,留了几个办事利索的手下看守。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这个凶手可能还跟墨竹墨玉有过接触?”裴霜微微皱眉,这简直是他这些天来说的最长的一串话:“单凭分尸这一点么?你们怎么肯定?”
他正说着,被家仆费了些心思拖上来的、此刻正蜷在他脚边,还在昏迷的穆歌忽然轻轻抽搐了一下,似有转醒的迹象。
但裴霜也只是低头瞥了一眼,目光飞快的从陆眠兰脸上掠过,看向杨徽之:“晋南那边,还有什么线索?”
杨徽之也觉得此事颇为怪异,没忍住又看了一眼陆眠兰,才开口道:“嗯。凶手此举意在误导。他或许知晓墨竹擅于追踪,故布疑阵,将尸块分散,引我们四处奔波,拖延时间。甚至……此人可能对我们,尤其是墨竹的行事风格颇为熟悉。”
陆眠兰微微点头,裴霜下意识想反驳,却少见的无从开口。他还十分凝重的思索着,就听陆眠兰道:“裴大人,当务之急,是查明毒素来源。这类通过针孔注入的特定毒物,无论是在晋南还是宜都,似乎都并不常见。”
裴霜闻言,眉头皱的更深:“嗯,我已知晓此事。”他看向杨徽之:“刑部或大理寺的旧档中,是否能搜查出相关毒素记载?”
杨徽之立马道:“我方才已传信回阙都,让墨玉去调阅相关卷宗。”
裴霜略一颔首:“可。我会予你手令,方便他行事。”
等到陆眠兰又刚好想起,多问几句那位伯伯的事宜,穆歌也是在此刻悠悠转醒的。只是他上次昏迷之前,实在是被吓得不轻,此刻虽然眼睛睁开了,却还是神志不清的。
还没等陆眠兰开口,这位小鬼头的表情就变得无比惊恐,蹬着两条腿往后躲,胸口剧烈起伏。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啊!娘啊!头啊!头!死人啦……唔唔唔!”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凄厉,引得周遭路过的几位客人或小二纷纷侧目。也得亏身旁那两位家仆反应迅速,一个上手捂住了他的嘴,硬生生掐断后半句。
另一个则对过路的几个被惊着的客人歉疚的拱手,面上带笑的指了指穆歌,又指了指太阳穴。
言下之意——这孩子是个傻子,说的都是疯话,各位大人有大量,不要计较啊。
好不容易等穆歌平静下来,家仆才小心翼翼的将手松开,犹豫着用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膝盖:“你起来。丢不丢人?”
“什么丢人!那是死人啊,死人!死人了啊!!”穆歌惊魂未定,但好歹已经恢复了神智,此刻看起来快哭了:“各位大人行行好,放我回家成吗?钱我不要了我都不要了……我要回家啊……”
他此刻一想到方才亲眼所见的“那个什么”,就觉得一阵窒息,恨不得再昏死八百遍,不要醒来了才好。
这会儿终于舍得颤颤巍巍的站起身来,穆歌连衣上灰尘都没来得及拍去,无比精准的抓上裴霜的袖口:“大人,大人您说句话啊……”
裴霜冷冷的瞥了他一眼:“脏手拿开。”
穆歌被他的语气吓到,手腕抖了一下,下意识撒开了手,又转而去抓杨徽之。后者得了经验,侧身一闪,就叫他扑了个空。
杨徽之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你别过来。”
穆歌:……
能别欺负老实人了吗。
陆眠兰等他欲哭无泪的站远些了,才延着刚才的想法,继续问道:“那个伯伯为何没抓到?他是谁?”
裴霜摇了摇头:“并非未曾抓到,是他压根不知道。”他扬了扬下巴,示意穆歌过来。等那人又满脸破碎的走近了,才继续冷下声线:“说。一字一句的说。”
穆歌看起来是真的撑不住了,脸色苍白,好像下一秒又要昏厥过去:“我说,我说,大人您别瞪我……”他哭丧着脸一步一步走到陆眠兰眼前,压根不敢抬头:
“是,是我没见过那个伯伯的脸……”他说到这里,飞快的抬头观察了一眼陆眠兰的表情,见对方神色没什么变化,却完全没有放下心来,还是哆哆嗦嗦的:
“那伯伯,呃,他是托人把我带的这个茶楼里,然后,他没有露面,我站在外面,是他在屋里说给我听的……”
即使是杨徽之这般耐心的人,此刻也被他颠三倒四的话惹得有些烦了:“意思是,你没见过那个人的脸,他是隔了一层房门,吩咐你要办的事,是么?”
穆歌连连点头:“是,诶,是的。”
陆眠兰连烦躁都算不上了,如果此刻没有旁人,她甚至也想给这个小鬼头狠狠来上一脚。但可惜众目睽睽,此路不通。她捏了捏眉心:“那你一开始为何不说?”
穆歌嗫嚅:“你们一开始也没问……”
裴霜简直气笑了:“你……”他看着穆歌下意识一缩脖子,到底是什么也没再说,只冷笑了一声:“继续说啊。然后呢?”
“然后,然后……?”穆歌茫然的眨眼:“然后就是裴大人带着我延着街市走,呃,然后裴大人的手下来说了句什么,再然后,我们就到了野外,看到了那个箱子呀。”
身旁的裴霜叹了口气。陆眠兰没有看清他的神色,但潜意识里觉着,这人可能是翻了个白眼。
她不知该如何往下再问,倒先是裴霜开口,像是解释一般替这段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收了个尾:“凶手既选择了隔门传话,应当是怕被穆歌认出。那木匣内,就必然是需要立即销毁的关键证物。”
“我命手下去搜查抛尸焚毁最常见的几处,在城北荒地找到的。”他看了一眼身旁不知何时越缩越远的穆歌,“经他描述,细节都对得上。”
真是难为了裴霜,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此刻千里迢迢奔波至此,还要说比以往七日加起来都要多的话,杨徽之都有些于心不忍。
“啊,对了。”杨徽之也是在此时出声,打破了这紧张的气氛:“虽然找到线索,但……墨竹不在,也不好确认头颅的主人究竟是谁。”
他下意识扭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立刻又想到那个木匣。仅仅是这一瞬,胃里却又是一阵翻江倒海。他又立刻偏头咳了一声,想咳去涌上胸口的反胃感,“是否要……先将它带回阙都,再核验一下身份?”
裴霜没有回答他的话,反而问道:“那墨竹发现的那双腿呢?”
在一旁瑟缩着偷听的穆歌:……
他两眼一翻,“咚”的一声又睡过去了。
“啊,大人,他又晕过去了!”家仆看着身旁满脸惊恐,怦然倒地的鹌鹑:“那个,要不要带他……”
“不用,”裴霜摆了摆手,看都没看一眼,说了句“不用管他”后,静静等着杨徽之的话。
只见杨徽之摇了摇头:“还未曾过问身份。”
陆眠兰却在此时忽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看着杨徽之道:“当时,墨竹是不是说了句‘味道是他’?”
杨徽之愣了一瞬,也很快便想起了她说的是哪件事:“嗯,墨竹的苍羽和其他几只犬兽,都是靠气味追踪的。”
“可是墨竹怎么会接触过夏侯昭?”陆眠兰每说一个字,心跳都要快上一拍:“他怎么会知道,夏侯昭是什么‘味道’?”
不知是不是窗外冷风卷过,她轻轻打了个寒颤:“他有机会见到夏侯昭么?他见过么?”
这下连裴霜举起茶盏的手都微微一顿,又放了下去,凝神等着他们继续往下说。
杨徽之也皱起眉,思考再三后微微摇了摇头:“他没机会见过,他这六年来一直跟在我身边。连我都没见过夏侯昭……”
他说到这里,犹豫了一下,“不过,九月初一那日,我才说过让墨竹和墨玉搜寻过夏侯昭的踪迹。彼时伶舟大人曾给过我,夏侯昭的贴身玉佩。说是……从他住处搜寻而来。”
裴霜微微倾身,垂眸间看见自己的面容在茶汤见波动一瞬,有些扭曲。他伸手将茶盏推远了,淡淡道:“所以,你让墨竹凭玉佩追踪气味?”
杨徽之点了点头,又沉声道:“可那时,尚不能断定,夏侯昭是否还活着。所以,若是墨竹凭此物追寻,那发现时,夏侯昭也理应还是……”他斟酌了一下措辞,“活着的。”
但是在此之前,墨竹的说辞却是“同时在多个地方发现此人踪迹,他有分身术”。
只是,此刻按照那颗头颅的腐化来看,它的主人早就该死了十天半个月了。
虽没有仵作来查验,不能断定究竟是在哪一天,但杨徽之敢肯定的是,如果这颗头的主人确是夏侯昭无疑,那么从墨竹开始追查的那一天起,夏侯昭就应该是死得透透的了才对。
陆眠兰和裴霜显然也是在琢磨这一点。陆眠兰又等了一会儿,才继续带着点不确定道:“如果这个,和宜都的那双腿是……呃,是夏侯昭。那墨竹口中的那个‘味道’……应该,不是夏侯昭吧?”
天色近晚。裴霜垂着眸子,终于抬手呷了一口冷透的茶水,却什么都没说。这一番推断过后,杨徽之虽一语不发,但脸上的担忧之色愈发浓重,一刻也不曾消下去过。
他多次看向窗外,陆眠兰不用想也能猜到,是放心不下墨竹。裴霜显然也意识到了,茶喝过一口便不再动作,对他道:“你让墨竹带着……那双腿,先回来吧。他一个人留在宜都,恐生异变。”
杨徽之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裴霜抬手打断他脱口而出的一句自责,站起身道:“今日先到这。”
他看了一眼还昏着的穆歌,微微挑眉:“还不醒?那你就睡在这,我们回驿站了。”
只见地上那人这才慢慢坐起身,还假模假样的揉了揉眼,面上一脸茫然:“啊,裴大人,你们聊完了吗……那我们可以回去了吗?”
裴霜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的看着他道:“我以为,你要装睡到明日。”
穆歌此时才生出几分不好意思来。他看起来已经缓过神来,虽还是有些畏手畏脚,但好在不再似方才那般哀嚎了。只见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试探着问道:“那,那我也可以走了吗?”
“你走哪去?”裴霜淡淡抛下这四个字,还嫌不够,继续道:“跟我走。”
他说罢不再看穆歌一眼,在后者生无可恋的表情中回头,“你们接下来,作何打算?”显然是问陆眠兰和杨徽之的。
杨徽之闻言,轻叹了口气。只是他还在思考的间隙,陆眠兰已然答道:
“可能四处走走。来之前想起,有一位我父亲昔日旧部在此常住。我想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