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贵客伸出手,身影逆光。只见他微微一笑:
“……愿意和我走吗?”
周遭的喧哗瞬间急剧倒退,迎面扑来的一阵狂风,瞬间将它们吹散的干干净净。那一瞬间,墨竹只觉得自己似乎站在一片虚无的白光里,身后是随时能将人吞噬的漩涡,深不见底。
而面前则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浮木,触手可及。
他几乎是下意识往前走了一步,鼻尖隐约能嗅到一阵不属于这里的,淡淡的墨香。
墨竹从没闻到过这样的味道。自记事那年起,除了母亲,他身边围绕的永远都是血气和汗臭,亦或是那些野兽的腥臊。
“哥。”
墨玉在身后低声喊了他一句。
墨竹猛然回神,方才微微缩小的瞳孔也一点一点恢复原样。他偏头看去,只见墨玉正平静的看着自己,然后微不可察的摇了摇头。
墨竹静静和他对视,两个人从对方的眼睛中看见自己,此时此刻,是一样的表情。
那贵客等了一会儿,垂下眼睫,似是有些无奈的勾了勾唇角,声音清朗温润,果然就像竹叶泡过的一盏热茶:
“好罢,是我冒昧了。我原是来查验要被带走的兽皮,路过此处的。”他的语气里,还有几分让墨玉摸不着头脑的歉疚:“但……听这里的人说,如果你们无兽可搏,就会饿着肚子。”
墨玉漠然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有机会往前站,好能将墨竹挡在自己身后。墨竹看了也是微微一愣,一副不知在想些什么的茫然模样。
“嗯,”墨玉冷笑一声:“托你的福了。”
他不知道自己这份莫名其妙的敌意从何而来,明明眼前这个人也算阴差阳错,让他们能得到片刻喘息。大概是刚才墨竹那副毫无防备的模样让他感到不安。
——虽然眼前这个人看起来,确实比身后这个血窟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身后的监工闻言大惊,怒意促使下,立马抽出挂在腰间的短鞭,扬手就要狠狠落下:“妈的,一个贱杂种,还敢对大人不敬?!”
还没等墨竹一把将墨玉拽到自己身后,就听那贵客扬声一句“且慢”,让监工硬生生刹住了动作。他看起来并不在意,反而几步走到他们面前:“不要对孩子动手。”
他从那片光亮处走出来,墨玉和墨竹这才看清他的面容——
墨画长眉斜飞入鬓,此刻正微微皱起。长且浓密的眼睫下,那眼瞳并非纯黑,而似浅色琉璃,似清茶沸雪。
长身玉立,眉目疏朗,真是好一个江南烟雨画中走出来的谦谦君子。
明明看着年纪也不大,可别是在这占便宜吧。墨玉不屑的偏过头去,不再多看一眼。他才在心底刻薄评价过,却见墨竹目不转睛,还在愣愣的盯着人看。
“……”墨玉只觉有一股不祥的预感。
贵客对着监工微微点头,见人将短鞭收起了,才继续和他们说话:“我来之前,已和帕尔哈提交涉过,他同意我带你们走,所以,我想先来问过你们。”
他想到自己递过去的金银,也不觉肉痛:“我看你们年纪不大,像是中原人。若是还想留在这里,我便不再插手……”
“不想,”墨玉一口打断他,但还是警惕的扯住墨竹的衣角,将他朝着自己这拉了拉:“但也不能随便就和你走。谁知道你是什么人?”
墨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墨玉明白他是听不懂方才杨徽之那几句,就凑了过去,小声翻译给他听。
贵客微微一愣:“啊,我的疏忽……我叫杨徽之,自大戠来的。你们若在中原尚有亲友,我也可以将你们带回去。”
“没有了,墨竹忽然开口:“没有亲友。”
他在所有人的一片惊讶的神色中,抬眼看着杨徽之,一字一顿道:“我想跟你,回大戠。”
墨玉:“。”
他不可置信的叫了声“哥”,惊疑之下顾不得许多,一把拉住墨竹的手腕,语调都变了:“你认得他吗?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吗?你……”
杨徽之也听不懂乌洛侯语,只得呆滞的等他们叽里咕噜的玩你问我答。墨玉每句都要问一大堆,墨竹则老老实实的摇头,偶尔蹦出一两个字。
片刻后,墨玉泄气而归。
“好吧。”他重新看向杨徽之,“他想和你走,我也不想留在这里。”说到这里,他还翻了个白眼,极不情愿的敷衍着道歉:
“若是您大人有大量,不计较我这人这个样子,还请您带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杨徽之挑了下眉,浅浅一笑:“那就走吧。”
“啊?”墨玉面上也闪过一丝茫然:“直接就能走了?不用……别的什么吗?”
监工在一旁等了一会儿,此刻颇有眼力见的跑过来,亲自蹲下,将他和墨竹脚上的镣铐尽数解去,然后站起身,又要去解手腕上的。
杨徽之却在这时上前,无比自然的从监工手中接过那把钥匙:“我来吧。”
猝不及防,墨玉猛然抬头看向他,下意识缩了缩手。
“别乱动,磨出血了。”杨徽之皱了下眉,轻轻的握住他的小臂,将镣铐打开时看到他腕间擦破大片的皮肉,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又只是张了张嘴,到底什么也没说。
墨玉的心跳忽然变得很重。他眼睁睁看着杨徽之将那束缚了他八年的镣铐扔在地上,然后又走去墨竹面前,行云流水的重复了刚才的动作。
最后,这位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做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一脚将那两副镣铐踹远了,看着监工垂头丧气的跑过去捡,竟然露出一丝微笑。
“不用别的什么。”
杨徽之轻声开口,回答了方才墨玉的问题。他在墨竹和墨玉愣愣的表情中再次伸出手,这次伸来了两只:
“我们回家了。”
————
“他救了,我们。”墨竹坐在马车角落,面对墨玉的质问,头也不抬的回答:“阿加说,救命之恩,当以命还。”
墨玉闻言一把拍上自己的额头,气得声音里都是无奈:“哥,我们前十年的命都是给人拿来看着图一乐的,现在好不容易离开了,该为自己想想了吧?”
车马在踏进大戠边境的那一刻,墨竹才抬眼看向他,一字一顿:“他,救了我们。”
“我知道,我知道他救了我们,但我们就当欠他一条命,等他来日想收回去,再还给他,不行吗?”墨玉难得这样同墨竹说话,但他怎么也压不住自己的焦躁:
“就当我们是欠他个人情,行吗?欠他的,以后还,行吗?”
他越说越激动,尤其在看到墨竹的表情,由不解渐渐化作固执的摇头时,终于抑制不住,险些失控:“他只是在可怜我们!你难道还看不出来吗?你怎么就这么……!”
那个词,墨玉到底是说不出口。他只是狠狠偏过头,咬着牙用力捶了一下身下的坐垫,然后闭着眼睛微微点头,从牙关挤出一个“好”字。
墨竹还是什么也没说。他只是盯着自己被包扎的干干净净的手腕,不知在想些什么。
墨玉见他这样,不由冷笑一声,扭头也不再说些什么。
“估计还要再过月余,才能到阙都了。”车马停在驿站,杨徽之掀起车帘时微微一愣:“诶,人呢?”
车厢内,只剩下墨竹靠在角落闭目养神。他闻言睁开双眼,言简意赅地回答:“走了。”
“……啊?”杨徽之迟疑:“走,走哪去了?”
他想了想,又试探着多问了一句:“还回来吃饭吗?”
墨竹听不太懂,就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轻轻摇了摇头。
这个动作还是墨玉当年教他的,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逃出乌洛侯,万一听不懂中原话,至少可以知会别人一声。
没想到还真的用得上,更没想到他居然还记得,虽然墨玉教他的,明明是指着耳朵。
不过好在虽说是第一次做,也意外的好用。因为杨徽之肉眼可见的谨慎了起来,说了两个他能听懂的字:“好的。”
“但我,叫,苍羽跟着了。”墨竹说得很慢,但很认真:“苍羽,看着。没事。”
杨徽之还没从方才的震撼中缓过神来,他尝试着自己理解了一下,大概是说有个什么能看着那个不知道为何偷偷跑走的孩子。
“苍羽,是谁?”他也将语速放得极慢,问道。
墨竹没答话,从车厢里跳了出来。在杨徽之茫然的神色中抬起手,仰头对天,吹了一声尖口哨。那口哨尖锐清亮,足以刺破云端。
杨徽之不过稍往后让了两步的时间,便听见一声自不远天边传来的鸟鸣回应,然后便是矛隼振翅声越逼越近,转眼间,一只海东青,稳稳停在他的肩头。
杨徽之看着那只眼如寒刃、羽色神启的猎鹰似家宠般亲昵的蹭过墨竹的侧脸,目光呆滞,只觉大为震撼。
他喉结滚动,压不住一丝颤音:“呃,这是……”
“阿曼·桑泰,”墨竹抬手抚摸过他的翅膀:“斯阑叫他,苍羽。”
杨徽之愣愣的点头:“……好名字。”他目瞪口呆的看着那只海东青被墨竹匆匆召回来,只为让他饱个眼福,又匆匆飞去,简直要说不出话来。墨竹抬头看苍羽飞离后,才又看向杨徽之:
“他说,不回来。”
杨徽之:“啊……我们要去找他么?”
墨竹摇了摇头:“有危险,我去找。”他这六个字话音还未落,杨徽之就又听见一阵振翅破开风声,眼睁睁看着那才离开不到二十秒的白鹰,又急哄哄冲刺了回来,才到墨竹头上,就又是一声敞亮的长鸣。
墨竹的神色登时变得有些不安:“……我,找他。”
杨徽之:?
他只觉今天一整天都有些玄幻:“……出事了?”
墨竹的面上第一次出现除“面无表情”以外的神色,看起来有些焦急,但他又不会说戠话,急了半天,只急出一个点头,和一个简单的“嗯”。
杨徽之闻言,也顾不上玄不玄幻了。他还没多问一句,就见墨竹已经先一步翻身上马,然后扬了扬头,示意他坐上车。
杨徽之:……
他才坐稳了,马车便开始疾驰。苍羽在他们头顶盘旋指引,叫声急促。山道上风景一路倒退,杨徽之猛然想起这一带多有山匪出没,还没等他喝住墨竹,就已经听到前不远处,一阵模糊的喝骂。
果然是一群山匪,此刻正手持弯刀,将一个人影团团围住,正缠斗在一起。墨竹隔很远就已然看清——被围住的那个人,正是墨玉。
他显然已是力不从心,脚步虚浮,格挡的招式变得十分勉强,身上也有几处添了新伤,血迹还未干透。
杨徽之见状,心下焦急,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在墨竹一夹马腹,离得更近的刹那,他敏锐的注意到,其中一个山匪正从墨玉身后绕去,举刀欲刺!
“斯阑!”墨竹大声喝道。
勒马嘶声,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墨竹在马背上蓄力一跳,奋力扑了过去。
墨玉闻声转头,还没等他彻底看清眼前一幕,却先听见了“噗嗤”一声,利刃穿透皮肉。
温热的鲜血如瀑般泼洒在他脸上,浓重的铁锈味瞬间灌满鼻腔。他眼睁睁看见墨竹的侧颈被撕开一道狰狞的裂口,皮肉翻卷,隐约可见其下森白的骨骼。
刀锋带着残忍的余势向下撕裂,一路破开皮肉,直至锁骨,留下深可见骨的创伤,鲜血如泉涌出,瞬间染红了他半边衣衫。
世界仿佛瞬间安静了。
“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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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