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眠兰离开后,街角正飘来一阵甜甜的香气。那是她常能路过的一间糕点铺子,前几次来去匆匆,一直都是瞥过一眼,从没买过。
这次她再闻到时,终是脚步一顿,拐了个弯,往那边走去,称了些新出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和松瓤鹅油卷。
她将糕点仔仔细细的包好后,一路稳稳拎在手里,步伐也比平日里快了些许。
方才的气氛着实有些压抑,得买些甜食回去,也正好能哄一哄,那两个忙得脚不沾地的小丫头。
绣铺门面上,黑漆木的匾额上尚未题字,只用一块靛蓝染布暂时遮着,看上去平添了几分神秘感。陆眠兰走过去时,还见到三两行人驻足片刻,正一边观望,还要窃窃私语一些什么。
她还未走到近前,就已能听到里面传来的轻微响动和压低的说话声。
门扉虚掩,陆眠兰轻轻一推,“吱呀”几声过后,便侧身而过。只见原本空荡的堂内已大致收拾干净利索,靠墙立着新打好的多层货架,上面分门别类地摆着各色的丝线,还有新添置的绣棚和绸缎。
另一侧则摆了一方长案,想来是好展示一些现有的绣品的。地上还整整齐齐放着几个未及收拾的箱笼,一眼看去沉甸甸的,但被摆开放好,一目了然。
采薇正踩在一个小杌子上,踮着脚,努力地用软布擦拭货架最高一层的浮灰。她胳膊举的酸痛,一边擦一边嘟囔:“这架子也打得太高了,非得长成那个墨玉一样高才够得着么……”
采桑则正蹲在地上,小心地从箱子里取出用软绸包裹的绣品,一件件慢慢看过去,生怕漏了哪一件有磨损折痕。听到开门声,两人同时回过头。
“小姐回来了!”采薇立刻从小杌子上跳下来,脸上漾开笑容,随即又带上点不易察觉的小委屈,“哎呀真是,可算回来了。我和阿姐都快忙晕了。这架子落灰可厚了,擦了好几遍才干净呢!”
她光洁的额头上蹭了一小块灰尘,配上这副娇嗔模样,显得滑稽可爱。陆眠兰忍不住笑了一下,伸手替她抹去以后,还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好,这下我们采薇可真是累坏了。”
她往左右看了一圈,有些疑惑的发问:“不是说墨玉在这里帮衬着么?他此刻到哪里了?”
采桑闻言也站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尘,走到陆眠兰面前:“啊,他才走。那几个货架都是他帮忙搬来放好的,已经麻烦他很多了。”
她说到这里,又问道:“小姐,裴大人和姑爷那边的事,可还都顺利吗?”她向来细腻,几乎是立刻就注意到,陆眠兰眉宇间那丝未散的凝肃。
“暂且告一段落。”陆眠兰笑了笑,将手中的糕点包递过去,“辛苦你们了。先来坐着好好歇歇,吃点东西吧。”
采薇小小欢呼一声,接过糕点,手脚麻利地打开,先拈了一块递给陆眠兰,被她摇头拒绝后又塞进采桑嘴里,然后才自己拿了一块大口咬下,鼓着腮帮子含糊道:“小姐最全天下好啦!唔……好吃!”
“慢点吃,当心噎着了。”陆眠兰失笑,环顾四周,心下欣慰,“你们两个收拾得很快,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呢。”
“那是自然,”采薇咽下糕点,颇为自豪,“我和阿姐忙了好久好久呢。”她一边说着,一边歪着脑袋掰手指头去数:
“货架都擦得差不多了,绣品也清点了一遍,就是那边几幅大的屏风绣件,还没想好怎么摆……”
“不急,慢慢来。”陆眠兰脱下外出时穿的罩衫,挽起袖子,又将有些微乱的长发重新仔细绾了一遍:“正好我来帮你们一起。”
采桑这时忽似幡然醒悟般,不轻不重的“啊”了一声:“对了小姐,匾额要题什么字?”
这倒是一下子点醒了陆眠兰,她方才来时还在琢磨着,到现在,也是犹豫不定的:“之前想了几个……但都觉得不好。不过这个也不算着急,等我去晋南之前想好,再找题字先生也来得及的。”
“晋南?”采薇语气疑惑:“小姐又要走了吗?什么时候?”
陆眠兰顿了一瞬,似是有些于心不忍:“嗯,要走的。”她看着采薇又要皱眉撅嘴,赶紧安抚了一句:“还没说好,要等裴大人那边的话。”
采薇又失落下去。她不再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又偏头咬住一块采桑塞过来的糕点,方才亮亮的眼睛,此刻显得黯淡无光了。
陆眠兰看她兴致不高,心软得总要哄一哄。但终归是正事要紧,三人便在这小小的铺面里忙碌起来。
陆眠兰亲自调整过几幅重要绣品的摆放位置,她对这种事向来挑剔,在店内走了两圈,停停看看,总想着能展现出绣品最精妙的一面才好。采桑心细手巧,将丝线按色系深浅重新归置放好,整理得一丝不苟。
采薇不开心也只有那片刻,只消陆眠兰和采桑稍稍逗她几句,转眼便能忘了,又是叽叽喳喳的笑闹。
她精力最旺盛,皮猴儿似的跑前跑后,做了些擦拭、归置、传递物件也不嫌累,嘴里还不停说着打听来的街坊趣闻,倒也驱散了不少疲惫。
忙碌时最在意不到时间。阳光西斜,透过新糊的窗纸,光晕模糊一片。三个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若是有人在此刻乍推门而入,便能闻见空气中有新木、丝线和淡淡糕点的混合气息,说不出的让人安心。
但其实陆眠兰还未能完全从方才的情绪里抽身,做事时也要边想边忙活。她中途有几次努力摇了摇头,想把颅内那些想法全都甩出去一般,只是那股始终不散的心悸,总能带来一阵不安。
暮色四合。直到铺内大致收拾停当,三人才锁好门,带着一身淡淡的疲惫,一路慢悠悠往回走去。
陆眠兰没什么胃口,草草吃过几口晚饭便不再动筷。彼时她正坐在灯下,翻阅着绣铺的开业流程单子,皱着眉查看是否还有什么疏漏,才看过两三页,就听得院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
是杨徽之回来了。
她起身相迎,只见杨徽之面带倦色,但眼神清明,见了她还能轻轻一笑。陆眠兰才看过去时,见他身后还跟着一脸冷肃的裴霜,他竟也一同过来了。
“裴大人。”陆眠兰有些意外,但仍礼数周到地将两人迎入小厅,吩咐采桑去沏茶。
“不必麻烦。”裴霜抬手制止,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说完便走。”
三人落座。采桑还是很快端来热茶,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并细心地掩上了厅门。
室内一时安静下来,灯花噼啪一声轻响,惹得陆眠兰心头一跳。
“都决定好了么?”陆眠兰看向杨徽之,轻声问道。
杨徽之点了点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壁:“嗯。我和裴大人商议过了,晋南之行确有必要。宜都那边出现的踪迹,墨竹已另派人手,紧急前往核实。裴大人与我们一道走,带着穆歌,追查晋南这条线。”
陆眠兰立马想到了那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她点头后轻声问道:“到了之后,我们首先该从何处着手?是直接让那个穆歌带路,去找他放置箱子的地方,还是先暗中调查一下,他口中那个‘跑腿送信’的圈子?”
裴霜道:“双管齐下。我先带一队人去查访穆歌所说的那个槐树周边,看看有无蛛丝马迹。”
他说着,又将同杨徽之商议的计划告知,“然后,还要有一人带着穆歌,设法混进当地那些三教九流打听消息的地方,他既然是其中一员,回到熟悉的环境,或许更容易露出破绽,又或是想起什么。”
说到这里时,杨徽之的眼神闪烁,语气也变得迟疑,看向陆眠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只是此行……前往晋南,路途不近,恐怕情况亦可能复杂多变。采茶,你的绣铺开业在即,若是……”
“无妨。”陆眠兰打断他,语气平静却坚定,“开业事宜,采桑和采薇她们能应付得来,我已将大部分事情安排妥当。即便我离开几日,也不会有大碍。晋南之事,关乎……”
她话音微顿,将“我父亲”三字咽了回去,改口道,“关乎重大,我既已知晓,便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裴霜闻言,抬眸看了她一眼,目光锐利如刀,似乎想从她平静的面容上看出些什么,但最终并未多言,只是淡淡颔首。
杨徽之点了点头,似乎早便猜到陆眠兰会做这样的决定:“如此便好。我们计划后日一早动身。穆歌会由裴大人的人秘密押送,随我们一同上路。”
“路线可已定好?”陆眠兰又问。
“初步规划是走水路,自阙都乘船,沿沔水南下,至临河镇码头下船,再换乘车马前往晋南主城。水路较为舒适快捷,也便于看管穆歌,减少节外生枝的可能。”杨徽之答道,“裴大人已安排好了可靠的船只。”
“一路上的关卡和落脚点,我会打点。”裴霜接话,言简意赅,“你们只需准备好随身物品,轻装简行即可。对外,可之前去槐南一样,就称是南下采买绣品原料。”
他说到这里就站起身,已然是准备走了:“既如此,后日卯时正,南城门外汇合。各自做好准备。”
杨徽之和陆眠兰将他送至院门口。
陆眠兰微微颔首,这个借口合情合理,不会引人怀疑。
“我明白了。”她沉吟片刻,“我会尽快将铺子里的事情再交代一下,后日一早,定不会耽误行程。”
事情商议既定,裴霜便要告辞了,毫不拖泥带水,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中。陆眠兰望过去时,才给他斟满的茶水一口没动,甚至还冒着热气。
杨徽之稍停顿了片刻,他看着陆眠兰,灯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柔和而坚定。“此行或许会有风险,”他声音放缓了些,“务必一切小心才是。”
“放心,则玉。”陆眠兰抬眼看他,唇角牵起一抹令人安心的浅笑,“我并非手无缚鸡之力之人,足以自保。倒是你与裴大人,锋芒太露,更需谨慎。”
杨徽之也笑了:“彼此彼此。”
这句话说完,二人又默契的沉默下去。小院重归宁静,陆眠兰却毫无睡意,她走回书案前,目光落在那些文书和账单上,看了片刻,轻轻将其合上,收到一旁。
然后,她从抽屉深处,取出一本看似寻常的诗集,翻开其中一页,里面夹着一小张略微泛黄的纸条。
杨徽之几步走到她身前,顺着看过去,只见那张纸条上只有一个名字,还圈出了一个晋南的大致地方。
他看见陆眠兰的指尖轻轻拂过那个名字,眼神变得复杂起来,似乎是落到了很远的地方。
晋南……不知那位故人,究竟还在不在。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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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第 3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