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霜说过这些,并未嘱咐别的,大概意思便是“你们夫妻俩看着办,我先行一步”。他匆匆赶去质库后,陆眠兰和杨徽之面面相觑,显得有些无措了。
“那你……”陆眠兰迟疑发问:“今日不忙么?”
杨徽之答得干脆:“还行。墨竹应该要回来了,我问过他便走。”
陆眠兰拿不准这个“还行”究竟算不算忙,也不敢多打扰,点了点头:“好,那要我与你一起等么?”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不知何处的房瓦传来“哒哒”两声脆响,而后眼前唰地暗了一瞬。再反应过来时,墨竹已经面无表情的站在两人中间了。
杨徽之:“……你怎么没走正门?开着的。”
墨竹顿了一下,明明表情不变,但就是让人觉得,好似无端生出了几分尴尬来。
“说正事,昨日墨玉说记不得了。”杨徽之叹了口气,看向墨竹的眼睛:“夏侯昭的踪迹,都出现在了何处?”
他派了许多手下跟着墨竹,其实效率算不得高。如今知晓那人神出鬼没,甚至分了许多个地点,不免觉得头痛,只怕人手不够,再一个放松,又让夏侯昭溜走了。
但让杨徽之倍感安心的是,至少墨竹很可靠。
只见墨竹也思索了一下:“很多。宿辛,宜都,还有亳平、黎曲等地,都出现过。”他似乎也觉得有些荒谬,破天荒的多说了几句:
“但是,有很多地方,是同时发现的。所以,他可能会分身术。”
陆眠兰:“……啊?”
你自己听听荒不荒谬呢。
她被这句话震撼到了,觉着有些摸不着头脑,下意识看向杨徽之:“不会是很多个人假扮成他么?你是怎么确定,一定是他的?”
墨竹自信点头,回答果断:“不会错。味道是他。”
好一个味道。快别闹了,现在是用膳的时候吗?
虽说陆眠兰仍觉着有些茫然,甚至可以算得上玄幻,但她转眼看见杨徽之似乎对此深信不疑,犹豫了半天,张口又闭上了好几次,还是什么都没说。
毕竟墨竹此人虽看起来老谋深算,但时常也会给人一种——他其实什么都算不太明白的感觉。
正因如此,陆眠兰才坚信,墨竹不会是胡言乱语的人。就算不是跟在杨徽之身边多年,应当也是个值得信任的。
但她实在看不明白其中门道,只觉得杨徽之和墨竹两个人,都是有些神神叨叨挂在身上的。此刻也不是多问这些事的时候,她抬手摸了一下自己颈侧,将话题扯了回来:
“啊,裴大人之前说,永昌号是皇商产业,那……谁是那里的大东家?”
杨徽之好像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怔了一瞬后,才想着回答:“虽名义上只是个普通商人,但其实是当今二皇子的生母,陛下身边那位沈贵妃。”
他说话时,采薇和采桑正巧也从屋里走出来,天色尚早,采薇还犯着迷糊,一看便知是没睡够。只听她“啊”了一声,慢吞吞走过来后,问道:
“可我之前听说,陛下与先皇后娘娘恩爱无比,怎么又有了新的贵妃,还诞下皇子了呢?”
她说话一向嘴上没个把门,整个屋里除了采桑,其他人早就习惯了,若是裴霜在,或许会投去淡淡一瞥,起到一个震慑作用。但此时裴霜不在,他们也懒得刻意纠正了。
陆眠兰确实对此事不了解,没办法回答她,只得先搪塞了一句:“就算是陛下,也需开枝散叶呀。若膝下并无儿女,免不了又要被诸位老臣劝诫的。”
杨徽之也在一旁失笑:“是啊。”
采薇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倒让他们松了口气。墨竹又是来无影去无踪,方才几句话的功夫,又离开了。他和墨玉这两兄弟似乎对“突然消失”有什么执念,从不愿让旁人眼睁睁看到他们离开。
“我也要先走了。你今日去绣铺么?”杨徽之一猜一个准,他问时正好捕捉到陆眠兰看向采桑和采薇,看见她点了点头,才继续道:“若是有事,可以叫墨玉。他会出来的。”
陆眠兰:真是好新颖的沟通方式。
她心底觉得好笑,面上却没表现出来,故作严肃的点了点头,道了句“好”,便先一步跨过门槛,盘算着今日有哪些要事。
采桑和采薇跟上来,左一句右一句同她说着话,她仔细听着,时不时会应一句。
“小姐,我觉得杨大人方才看起来好难过。”采桑悄悄扯了扯她的衣袖,看见陆眠兰附耳过来,神神秘秘的:“下次小姐走之前,可以同他说句回见的。”
陆眠兰挑眉,看向她:“你被采薇那丫头传染了?诶呀,额头摸摸,我们采桑以前可是最向着我的。”
“如今也向着呀,”只见采桑抿嘴一笑,偷偷瞥了一眼浑然不觉的采薇:“只是我看得出,杨大人是真心喜欢小姐的。”
“又在胡闹。”陆眠兰点了点她的额头:“绣铺还要你和采薇那丫头照看着呢,这下可倒好了,你与她一起变回三岁小孩子了。”
采桑发出“诶”的疑问:“小姐不待在绣铺么?”
陆眠兰假装叹息:“哎呀,实在可惜了。同裴大人约好了,午后和杨徽之一同去质库核验文书,怕是陪不了你们太久噢。”
谁知采薇走上来听到这一句,竟然还有些微微兴奋,连带着采桑也沁出明显的笑意:“啊,那小姐可要提前走啊。我记得质库离这里好远的,可千万不要耽误了时间——”
陆眠兰哭笑不得,一巴掌轻轻拍上她的脑门:“坏丫头。等着我走了,好偷懒是吧?”
采桑和采薇一同捂了嘴,偷偷笑了很久。细碎的光亮从她们眼睛里流出来,映出一片晶莹剔透的水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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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是午后才去核验,但裴大人办事向来追求速战速决。杨徽之收到传信时,还未至正午。才不过半柱香的时间,墨玉就已经告知陆眠兰,两个人匆匆赶往永昌号去了。
质库的掌柜早已候着,毕恭毕敬地将二人引至内室,那里早已将可能与夏侯昭那笔官银相关的所有支取凭证、账册记录尽数找出,分门别类摆放整齐。
刚进门时,依照裴霜坐在案前,扶额面对那些卷宗的模样来看,他显然是等候多时了。
裴霜眼下那片乌青还未散去,见人来了,连颔首致意的力气都没有了。只抬眼看了二人一眼,随即不轻不重说了句“过来”,便没再开口。
杨徽之和陆眠兰走上前去,坐在他对面。
室内寂静,只余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和偶尔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
时间缓缓流逝,阳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拖出长长的斜影,似打翻浓墨后,蔓延出的深色痕迹。
突然,杨徽之的动作停住了。他眉头紧锁,将几份凭证并排放在一起,指尖点在上面:“你们看这里。”
陆眠兰和裴霜立刻凑近。
“这是前两次支取的凭条,”杨徽之指着五月初九和六月十五那两页,“签章是夏侯昭,画押的笔迹和力道,与我们在户部档案里找到的夏侯昭旧日文书上的画押样本一致,应是本人无误。”
然后,他的手指移到了第三次,七月廿一那次支取的凭条上:“再看这一次。签章还是夏侯昭,但这画押……”
他立马拿起旁边夏侯昭的画押样本仔细对比,“形似,但神不似。笔锋略显滞涩,力道分布也不均匀。乍一看不明显,但更是……有人刻意模仿的。”
裴霜接过,凝眸看了片刻,冷声道:“确是模仿。虽极力相似,但起笔和收笔的习惯不同。”
陆眠兰的心提了起来:“那第四次呢?八月初二那次,署名也是夏侯昭的?”
杨徽之找出那张凭条,脸色更加凝重:“第四次,‘夏侯昭’这个署名毫无笔锋相似之处,画押更是潦草,应当是怕人察觉,故意落笔敷衍,让人难以辨认。”
“关键是凭证,用的是夏侯昭的私印,还有一份手书。手书的笔迹……”他看向裴霜,语气凝重。
裴霜只扫了一眼便道:“非夏侯昭笔迹。是伪造的。”
陆眠兰皱起眉,额角又隐隐抽痛起来。她仔仔细细的回想,试图将这些串联起来:
“所以,前两次是夏侯昭亲自来取款。第三次,他开始谨慎,或者已被控制,本人未至,而是让他人模仿其笔迹画押来取钱。”
“……而到了第四次,也就是最近这次。他或许已无法出面,干脆找了个可以代替他的人,用伪造的手书和真印鉴来取款。”
陆眠兰梳理着思路,只觉得快要冒出冷汗,“这若不是提前计划好的,恐怕……难以做到如此精确的配合。”
“而且,”杨徽之深吸一口气,指向账册最终结算的地方,“你们看这里。四次支取金额相加。四百两、二百两、二百两、三百两。总共是一千一百两,这样算对么?”
裴霜点头,陆眠兰看过几眼,也确认无疑。
“但根据贺琮挪用官银的账面记录,我们当时在槐南看的,他当时划走的是一千四百两。”杨徽之的声音沉了下去,“这里,还差三百两。”他点了点圈出的数目,顺手推到裴霜面前。
裴霜立刻重新核验账目,片刻后,肯定道:“账目无误。支取记录确为一千四百两。剩余三百两……并未被提走。”
室内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三百两官银,此刻可能还静静地躺在永昌质库里,而留存的文书,竟然仍在那个奔逃的贪官手中么?
“为什么?”陆眠兰难以置信,“是来不及?还是……这三百两另有用途?会不会是他故意留下,就是用作诱饵,等我们发现?”
这个发现,完全出乎他们的意料。
夏侯昭处心积虑地分批次、换人、甚至伪造凭证取走大部分赃款,但却独独留下这三百两,究竟是真的来不及取走,还是时候未到,亦或是另有打算?
杨徽之目光扫过那些凭证,最终定格在最后一次支取日期——八月初二上。
“八月初二取走三百两后,还剩三百两。然后没过多久,贺琮‘自尽’,夏侯昭失踪。这剩下的三百两,或者……是不得不放弃了。”陆眠兰推测时思考良久,斟酌间,她是自己都没注意到的不安:
“而且……依照前几次的凭证来看,夏侯昭是一月一取,只是具体几日不能确定。算算日子,这月也该会再来一次。是还没到时候?”
裴霜沉吟道:“嗯。可能是取走这最后三百两,需要特定的条件,或者特定的人。而那个条件尚未满足,那个人……亦尚未出现。”
“这三百两,现在还在库中?”杨徽之转向一直候在门口的掌柜。
掌柜连忙躬身回答:“回大人,账上是这么标注的。但具体实物是否还在,需清点库银方能确认。小的这就去……”
“不必。”裴霜出声阻止,“暂时不要动。一切保持原状,加强看守,但不可露出痕迹,以免打草惊蛇。”
掌柜连忙应下。
走出质库后,午后赤日悬云上,却比前些日子要清爽许多。大概是天气要转凉,风栖处,难得片刻微凉。
“如今看来,守株待兔,或许是条路子。”杨徽之低声道。
裴霜抬首看向天边的太阳,半眯起眼睛:“只是不知,那只‘兔’,还会不会来,又何时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