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的发展,和陆庭松想得完全不一样。
他以为常相思受了欺瞒,应当是泪洒当场,扭头就跑,与他老死不相往来才好。
比如——
“原来是防御使陆大人,是小女有眼不识泰山。”
再比如——
“陆大人公务繁忙,看来是无缘常来我这绣铺了。”
甚至可能是——
“原来官府的大人也会说假话么?真是不可原谅。”
可他独独没有想到,常相思就静静的站在那里,等到人潮退去,也不曾离开半步。
陆庭松试探着朝她走了两步,她也没有后退,只是目光微闪,略过一丝他读不懂的情绪。
预想中的情况无一出现,甚至是陆庭松先觉着心虚,想要扭头逃避。他的脚步硬生生刹住,停了片刻后,才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前迈。
就说是来看看进度,没什么好怕的。他在心里为自己鼓了劲儿,也不肯让人看去自己这副扭捏的样子,索性一咬牙一闭眼,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从始至终,常相思都静静站在原地等着,目光也不曾移开过哪怕半寸,却因那人的躲闪,一直没能对上他的视线。
待到这位陆姓胆小鬼走至跟前,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话来时,常相思看着这人涨红的脸一路烧到锁骨,才轻轻一笑:
“你好啊,陆庭树,陆大人。”
她将“陆庭树”三个字咬得极重,又将“陆大人”三个字放得极缓,听着分明就是故意的。
她眉眼间毫无陆庭松想象中的怒意,反而是揶揄和几分调笑,倒是打他一个措手不及,刚做好心理准备与人对视,又在这会儿泄气了。
“常姑娘,在下……”陆庭松压根没想好该说些什么,只想着先开口认个错。结果看常相思似乎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又不知道该怎么再打草稿、想说辞。
所幸常相思没等到下文,也猜到他大概是解释不出来什么了。她看似善解人意的开口,笑眯眯接的话,却让陆庭松更尴尬了:
“怎么了呢?陆大人方才威风凛凛,怎么此刻看着,倒像是不会说话了?”
那确实是不会说话了。陆庭松暗自苦笑一声,心道可能因为自己是爱干净的,擅长用颜面扫地。
常相思倒是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些什么。她一口一个陆大人喊得起兴,乍一听真是恭恭敬敬,但陆庭松听了,只想掩面叹息,夸一句好个阴阳怪气。
“咳……这里人多。先回你的铺面去说?”他好不容易寻回自己的声音,才和常相思对上目光,便看见她眼底的笑意。
只听她故意拖了长音,一个“哦”拉的长长的:“原来陆大人这是查验进度来了,哎呀失敬失敬,陆大人莫要怪罪啊。”
陆庭松无奈浅笑:“常姑娘,你别……”
他其实也觉着新鲜,头一次见到那个平日里温柔似水的女子,露出这般似少女的古灵精怪来,说的俏皮话虽让他哭笑不得,但也在惶恐之余,觉得有几分可爱。
常相思慢悠悠在前面走,陆庭松隔着一两步,也慢悠悠的跟着。她未再主动开口,他欲言又止了几次,都因摸不准那人心思,话到嘴边,又给咽了回去。
平心而论,常相思在第一眼看去时,是真的有几分怒气涌上心间的。
她离开徽阜到阙都来,满打满算也不过才一个月,虽说勉强,但陆庭松也确实算得上是她在这里立足后,为数不多结交的几个好友之一。
当时常相思只觉有些赌气,心道哪怕是防御使大人这一层身份不方便透露,至少也能将真实姓名告诉自己的。
她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就算他将令牌明晃晃挂在腰间,她也不会说三道四。
难道就这么不值得信过吗?
可其实再转念一想,自己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生气的资格。
不过是稍认识了几天,她甚至还不能称得上对他了解,说到底了,就是凭着心底一丝来得莫名的贪念,想多和他见几次面、多说几句话而已。
这种毫无理由的怒意让她觉得不安,甚至有些害怕。此时此刻,她倒希望自己没日没夜的将与他约定的衣裳快些完工,大不了日后两不相见最好。
但常相思知道,自己舍不得。
自上次分别时她还生出了许多期待,日日都要有些片刻,假装不经意间,朝着陆庭松会来的方向多看几眼,没见到他,还要压抑住心头蒙住的那层失落。
她骗不了自己。
“常姑娘,”她正努力忽略自己心下的酸涩,却见陆庭松快走两步追上自己,犹豫了半晌,才慢吞吞道了声“抱歉。”
常相思觉着奇怪,抬头看他:“为何?”
陆庭松与她并肩,一路走到铺面时才再次开口,声音变得比平日低沉了许多:“……在下,不是有意欺瞒。”
大概是他自己也觉着这一句没什么可信服的,再次沉默着,犹豫了半天。可是补充出来的又是一句废话:“实在是怕惊扰了姑娘,所以出此下策。”
常相思安静点点头,没有回话,也没有看他。她只是沉默的抽出压得平整的绣棚,递去给陆庭松看时,话题转的生硬:“陆大人看看,这个纹样好不好?可有要改的地方?”
语气还是故作轻松,可确实变得生分了,甚至不如从前初见来得自然。
陆庭松虽是伸手接过来了,却一眼都没看,只是抬眼定定的看着她的侧脸:“姑娘怪我了么?”
“不怪的,”常相思答得又快又干脆:“陆大人不要往心里去,是我从前多有失礼,您要多担待才是。”
竟然会傻到,以为你连一枚香囊和护身符都买不起。
陆庭松闻言,也没能松下那口气,仍是觉着心里堵得慌。但到现在,看态度也是看不出什么,他也确实开不了口了。
“这个纹样……很好。”他放下绣棚,匆匆移开视线,压下喉咙里稍带了的气息不稳:“不用改了。我回去会和……会和朋友说。”
他说完这句话,双腿似灌铅般沉重,却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都该离开了。
只是离开前,他尚不死心,还要回头再看一眼同样神游的常相思,又在她即将回神的片刻,逼着自己丢下一句“告辞”,迈步离开了。
——
“大人最近……可是有什么公务上的事受累?”
来送茶水的小厮看他面色不好,搁下茶盏时多嘴问了一句。只能说就算不是贴身侍从,只要不是个眼瞎的,恐怕都能看得出来。
自那日一别,又过了半月。陆庭松始终不敢再去一次那片街区,但停下来时又会想东想西。他干脆一头扎进繁琐的案牍之中,舍不得分给自己片刻喘息的时间。
他这杯茶喝得也是索然无味,又是心不在焉的答了一句:“无事”。
实在是心中还惦念着此事,近日来入宫面圣一两次,面对顾来歌对生辰礼的问询,他甚至也是大逆不道的敷衍过去。
听得几个下人胆战心惊,心道这位陆大人是中邪了,规矩礼仪做得也不成样子,与往日那模样有天差地别,像是被夺舍了一般。
“相礼,你最近是怎么了?”陆庭松第三次将棋子随意落入棋局时,顾来歌终于皱起眉,语气染上不悦:“这是故意让着我了,还是觉着就算一心二用,也能赢我?”
陆庭松闻言,执棋的手微微一滞,脸上浮现出几分尴尬和恍惚:“陛下恕罪,臣……并非有意怠慢。”
顾来歌放下手中的棋子,端起茶盏,目光却锐利地落在陆庭松脸上。
至交数年,他岂能不知陆庭松心思缜密,向来沉稳持重,何曾有过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
“哦?”顾来歌拨开黑白棋子,语气听不出喜怒:“朕看你简直是魂飞天外。怎么,阙都的防御使司,如今清闲到让你有空终日神游了?”
陆庭松连忙起身告罪:“臣不敢。”
“坐下。”顾来歌摆摆手,语气缓和了些,“相礼,你我君臣也有些时日了,私下里不必如此拘谨。说说吧,是有何心事?可是家中……”
“并非家事。”陆庭松重新坐下,犹豫片刻,终究还是难以启齿。
难道要对陛下说,自己因为欺瞒了一个卖绣品的姑娘,如今不知该如何面对,以至于茶饭不思?
但顾来歌太过了解他,见他这副欲言又止、面带窘迫的模样,心中已猜到了七八分。他轻笑一声,带着几分了然:
“既非公务烦忧,又非家事缠身,那能让你如此失态的,莫非是……儿女情长?”
陆庭松耳根瞬间泛红,下意识想否认,可对上顾来歌的视线,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无言默认。
顾来歌见状,笑意更深了几分:“果然如此。是哪家的闺秀,竟有如此本事,让我们陆大人这般方寸大乱?”
陆庭松叹了口气,他内心确实憋闷得厉害,需要找人倾诉。
于是他略去了许多细节,将与常相思有关的几件事情,说与顾来歌听了个大概。
“……臣并非存心欺瞒,只是初时觉得身份不便,后又……不知如何开口。如今她看似不怪罪,却分明疏远了。”
陆庭松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懊恼和失落,“是臣处事不当。”
顾来歌听完,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沉吟片刻,忽然问道:“这位常姑娘,知道你心悦于她吗?”
陆庭松猛地一愣,脸上热度骤升:“臣……她……陛下何出此言?臣并未……”
“你若无意,何必化名接近?何必日日惦记送什么桂花糖?何必因她疏远而失魂落魄?”
顾来歌一针见血,语气带着几分调侃,“相礼啊相礼,你平日里是最利索的,怎么到了儿女情事上,就变得如此愚钝?”
陆庭松被说得哑口无言,心跳如鼓。顾来歌的几句话,像是一下子捅破了他一直不愿或者说不敢去深思的那层窗户纸。
是啊,若非心动,何至于此?
顾来歌看着他恍然又无措的样子,摇了摇头:“你呀,就是思虑过甚。依朕看,那常姑娘未必就如你所想的那般生气疏远。”
“可她口口声声‘陆大人’,言语间皆是客套……”
“那是自然!”顾来歌失笑,“你隐瞒身份在先,她一时之气,说些反话,再正常不过。”
“若她真的毫不在意,就该如你最初所想的那般,要么泪洒当场,与你断绝往来,要么战战兢兢,以礼相待,哪还会这般揶揄你?”
他看着陆庭松慢慢呆愣的表情,挑眉道:“这恰恰说明,她待你与旁人不同,心中是在意的,甚至可能有些失望你未能坦诚相待。”
陆庭松怔然。
“再者,”顾来歌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继续点拨:
“她若真的不想再与你有任何瓜葛,又何必给你看那绣品的纹样?直接寻个借口,将定金退还,从此两清便是。她问你纹样如何,或许……本身就是在给你一个台阶下。”
陆庭松眼睛微微睁大,一点一点亮了起来:“陛下的意思是……”
“嗯,你在这里自怨自艾、闭门不出,才是最愚蠢的做法。”
“可是臣……不知该当何如。”陆庭松面露难色。让他去查案缉凶,他最擅长。可让他去哄一个生了气的姑娘,他实在是手足无措。
顾来歌看着他这难得的笨拙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好气:“既然错了,便坦然认错。如今顾虑已除,为何不敢以真面目、真性情相对?”
“与人相交,也唯有一颗真心捧到跟前去,才勉强配得上别人正眼去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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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第 30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