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陛下近日来,正为皇后娘娘的生辰宴做准备呢。”
“说起来,皇后娘娘的生辰不是还有三个月才到吗?”
陆庭松跨进宫门时,脚步一顿。两个小宫女有说有笑,正从他面前不远处走过去。
他其实前几天就隐约听说过这件事,但最近京畿防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得见顾来歌一面,也就没过问。
不过今日正好有机会。陆庭松在心里细细琢磨了一番,便往嘉政殿拐去。内侍通传过后,他看见顾来歌正对着奏章微微蹙眉。
“相礼来了。”只是抬头见到陆庭松,顾来歌的眉头便舒展开了:“先坐,等我看完这些奏章,正好也有事想跟你说。”
“是,陛下。”
顾来歌对于他们之间,一向没什么礼数讲究。但陆庭松从不会对此事懈怠,每次都是规规矩矩是行礼后,才会放松下来。
此刻他坐在一旁静候,在茶香袅袅和偶尔书卷翻动的间隙中,偶尔抬头看一眼顾来歌。
只见顾来歌神情专注,除少有几次叹息显出他的不耐,其余时候,只有执笔埋首,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过他。
他见此景,却不由得微微一笑,只觉安心。
片刻后,顾来歌将狼毫搁置砚台,湿润的笔尖透着墨水未干涸的光泽。他揉了揉太阳穴,低声唤他:“相礼,你过来。”
陆庭松依言,走到他面前来。还未等他再次抬手行礼,顾来歌已然出言:“还有九十七日,就是蝉衣的生辰。”
“陛下与娘娘伉俪情深,实为美谈。不过近日我听闻,陛下却因此有些烦心事?”陆庭松其实隐隐猜到了些什么,却还是浅笑问道。
提到爱妻,顾来歌放下朱笔,脸上倦容稍减,却又染上一抹轻愁:“是啊。蝉衣与朕相伴多年,朕总要给她最好的,才能配得上她。只是……你看这内廷呈上来的绣品图样。”
他指了指案几一旁几卷不太整齐的画轴,“年年岁岁皆相似,无非是龙凤呈祥、牡丹富贵,美则美矣,却毫无新意。朕想寻些真正别致灵动、能让她喜欢的,却是…不知从何寻起。”
陆庭松静静听着,顾来歌又絮絮叨叨提起许多,无非是与皇后多年,情意深重。没没提到这里,这位天子眼里的温柔,便浓稠的化不开。
只是,他的思绪却趁着这片刻,悄然飞回两月前当日,那个绣娘的铺子前,闯入那一双含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思及此,他下意识摸了摸左怀中——那里还贴身仔细的收着,当日常相思赠予自己的护身符。
而那枚香囊,他有几分舍不得带出门来,只挂在自己书案前,偶尔被公务操持惹得疲倦不堪,他便会抬头看一看,亦或是用笔杆轻轻拨弄两下流苏。
穗子轻轻晃动间,似乎是连带着那些苦累,一同被扫去了。
“相礼,相礼?”
陆庭松的思绪被顾来歌的声音猛然拉回。他愣了一下,随即与顾来歌对视。只见那人看起来有些莫名,语气里却不见丝毫不悦:“想什么呢?”
“啊,陛下。”他一时不知该怎么解释,结结巴巴的开口,却在转眼间想好了绝妙的说辞:“在想,关于皇后娘娘的生辰礼。陛下不是觉着宫中绣样太过俗气了吗?”
他说到这里,语气微软,竟和顾来歌提到许婧兮时的神情,还有七八分相似:“我倒是想起一个人。”
顾来歌似乎是看出了些什么,饶有兴味的盯着陆庭松看了片刻,眉尖微挑间才滑出一个问音:“嗯?”
陆庭松眉眼弯了一瞬,他敛衣起身,从容施礼告退:“陛下且放宽心,待臣一试罢。”
——
穿过朱红宫墙行至玄武大街,陆庭松却并未直接往那里去。
五月孟夏之日,天地始交,万物并秀。天气比前段时间暖起来,好在终于不是满城柳絮,阳光倾落时皮肤微热,陆庭松总忍不住多在太阳下多站一会儿。
他先回府一趟,换了上次与常相思见面时穿的靛蓝棉袍,又特意绕到城北,去最有名的点心铺子,称了半斤新制的桂花糖蒸栗粉糕。前几日才听说,这是当下绥京,姑娘们都爱吃的小点心。
用油纸包好的糕点揣在怀中,隔着衣料透出温热的甜香,他一想到那个身影,心跳就不由自主的变得又重又快。
这种感觉来得太过奇怪,他也无法全然分清楚,这一阵心跳中究竟都包含着什么——无论那是紧张,亦或是期待,对他来说,都有些太陌生了。
从城北到那个集市,一路上彳亍徘徊,每一步都那么犹豫,却又在下一步,变得更轻快。
直到隔着十步之外,他再次看到那抹身影。一阵不知自何处而起的微风,轻盈的将他鬓边碎发撩起,向前擦过侧脸时泛起的痒意,似是提醒他快走上前去。
但陆庭松只是下意识攥紧了手里那包糕点,手心捏住的滑腻,不知是他自己出了汗,还是糕点透过油纸,沾上了化开的桂花糖。他看了许久,却始终没能再迈出一步。
还是常相思似有所感应,在不算忙碌的片刻里,若有所思的抬头,一个叫卖风车的小贩挑着担子经过的那一瞬,她侧过脸时,恰好对上他怔然的眼睛。
陆庭松在那一刻,忽而听见一声清脆的三清铃。那铃声余音悠长,好像来自极远的天边山前,但却随风掠过层层人群,飘然落在只有他能听见的耳边。
“诶,是你啊。”常相思比他更快回神,随即又露出陆庭松熟悉的笑:“这位公子,好久不见了。”
她还记得我。
意识到这件事的陆庭松,呼吸徒然急促了几分。他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得硬着头皮,却又有些雀跃暗喜的走上前去,递去桂花糖的手都有些抖:“嗯,好久不见,姑娘。……这个,给你。”
常相思有些讶异的看着那个小纸包,眼睛里一闪而过的惊喜自然没有被陆庭松错过:“啊,这是城北的桂花糖糕吗?我去了几次,都没有买到。”
她还没有从疑惑和惊讶里抽身,只得先接过了,客气一两句:“多谢公子……怎么突然带这个来?”
陆庭松听她说话时很专注,回话也要斟酌几分,过个几秒才慢慢答话,整个人显得有些呆:“这个,是想着姑娘会喜欢……”
大概是他自己也反应过来,此时的模样略有些失礼,于是暗自在心底狠狠骂了自己两句,再开口时眼神都清澈许多:
“啊,在下这次冒昧前来打扰,有两件事。一来,是想将上次香囊和护身符的钱还给姑娘,二来……”
“那个不用的,”常相思摇了摇头:“兰草清幽,正配君子风仪,本来也是相赠与你,公子这样,不是等同于我又要回来了么?”
她故意皱了一下眉,看见陆庭松立刻犹豫的面色,适时再最后添了一句,而后立刻转移话题:“好啦,送出去的东西,可没有讨回来的道理。公子,第二件事是什么呀?”
话头倒是转的圆滑巧妙,又恢复了那笑盈盈的模样,堵的陆庭松再一句关于香囊的话也说不出,只得无奈垂眸,轻笑一声:“姑娘,你这……”
他看见常相思轻轻眨了眨眼,更是有些不好意思:“我此次前来,第二件事,是有求于姑娘的。这让在下如何再开口……”
常相思浅浅一笑:“如何开不了口?我听听,是何事为难?竟要向我一介绣娘求助么?”
“哪里的话。”陆庭松微微叹了口气,做出一副苦恼轻愁的模样:“此事想来想去,但若要说起第一个想到的人,确确实实只有姑娘。”
常相思听罢,也来了兴致:“嗯?是有关做绣品的事么?小女擅长的,也只有这个。”
她见面前的人笑着点了点头,莫名觉着安心,还悄悄松了口气:“那就好。”
“在下有一位至交好友,与他夫人感情甚笃。近月来恰逢他夫人生辰,他想送一件独一无二的绣衣作为贺礼,却苦于迟迟寻不到合适的匠人。”
陆庭松将一早准备好的说辞慢慢告知,一边说着,一边还要观察过常相思的反应,见她并没有任何为难的神色,才放心往下继续道:
“在下想起当日所见,姑娘技艺精妙绝伦,便想请姑娘相助。”
这番话说完,常相思已然明白过来:“公子的意思是,由我来为公子那位友人的夫人做一件绣衣?”
她抿嘴一笑:“当然可以,阙都不似徽阜,虽说看起来绣样繁多,但其实说到技艺,我们那才是一等一的好。”
陆庭松完全没想到,她连考虑的时间都没留出,就这么爽快利索的答应了,一时间有些愣住:“呃,姑娘不再多考虑考虑?”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常相思将那包放冷了的桂花糖拆开,轻轻点了几下:“公子今日带来的桂花糖,我想了好些日子,却一直没能买到。”
常相思那双眼睛里笑意更浓,甚至比桂花糖还要甜很多:“今日便当作谢礼了。”
“料子他会提供最好的苏缎与鲛绡,酬金方面也必定让姑娘满意,只求姑娘能倾心制作。”陆庭松闻言急急补充:“不会让姑娘白辛苦的。”
常相思听着,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微光,语气感慨:“都是千金难求的好料子,看来你那位朋友,对夫人是极上心了。”
陆庭松也叹息附和:“年少夫妻,一路走来实属不易。”
这句话里充满了微妙的意味,倒有几分他在羡慕一般。看到常相思眼神里浮现的一丝了然笑意,才知道这人又是误会了什么,解释时不免有些着急:
“啊,在下只是感叹,是在下那位朋友……在下,在下未曾婚配……”
他意识到自己意识到说了什么的时候,猛地刹住话头,却看见常相思满脸“我懂我都懂”的表情,不禁内心扶额,暗骂自己一句当真蠢笨,越描越黑。
但常相思笑过后,也并没有多问。她略作思忖后回归正题,问道:“不知那位夫人生性喜好如何?身形尺寸几何?公子那位好友,又想绣上什么纹样以表心意?”
陆庭松早已备好答案,将提前问过顾来歌的许皇后喜好、气质和尺寸道来:“纹样……他希望能有并蒂莲与比翼鸟,寓意夫妻情深,永世不离。余下的,但凭姑娘匠心独运。”
常相思听得认真,点头道:“我明白了。这是一份极重的心意,小女必当尽力。只是……如此繁复精致的绣衣,耗时不菲,至少需两月之功。”
“时间充裕,一切有劳姑娘。”陆庭松心下安定,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可需在下时常送来些图样或丝线以供参详?”
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想为自己能常来寻得一个借口。
但好在常相思并未察觉他这细微的心思,只当他是关切,便柔声安抚道:“公子若有空,能来让小女告知进度,自然也是好的。若公子繁忙,便不必特意奔波,我既已应下,必当竭尽所能。”
“无妨,我……近来还算清闲。”陆庭松耳根微热,心中暗喜逐渐扩大,一圈一圈覆盖在整个心头,他连忙应道:“那在下得空便来。”
常相思点点头,见他已有要离开的意思,便走出两步相送:“好,那我们便说好了。”
她说到这里,却在离陆庭松近几步时,抬眸看向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极为认真的问道:
“只是,公子可否告知我,你的真实身份和姓名?”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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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第 2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