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觉很快发现,易真给自己画的饼没那么容易吃,行宫之旅也并不像他先前想象的那么好玩:易真依旧为公务所困,宫中来的郎官们围绕在他身侧,除却监视他按时完成工作,时不时还要派人驰马回宫中禀报公务。孟不觉觉得,易真这一趟出行压根就不是为了养病,纯粹是换个地方办公来了。
“这也太苦了。”
他与休沐中的张嫣相约猎鹿,两人背着弓箭、骑着马匹在行宫林苑间缓行。
“官员每个月还有几天休沐,殿下倒好,连养病都有几车文书跟着。按这个‘养病’法,猴年马月才能养好?”
“这就不用咱们操心了。殿下自有殿下的应对办法。”
张嫣从箭筒中抽出一支箭,瞄准了前方簌簌晃动的草丛。
“每个人有每个人擅长做的东西,而人最需要学会的,就是别拿自己的短处去指导别人的长处。”
他松手,箭出如电,没入茂密的杂草,枝叶间随即传来什么东西挣扎倒地的声响。
孟不觉骑马过去,从草里拎出一只腿被钉在地上的雪白兔子:“哟,这个色在野外可是难得。”
这只白兔雪白滚圆,皮毛柔滑,在他手下不住地叽叽叫唤。
张嫣看他把兔子抱在怀里、从脑袋一直摸到尾巴,忍不住笑了:“你喜欢这个?成啊,送你了,带回去养吧。”
还是个孩子呢。
他宽容地看着孟不觉。在他看来,这个少年就该像现在这样,自由自在地奔跑在山林间、带着弓箭和宝剑欢呼雀跃,而不是困顿在宫闱之间,绞尽脑汁哄那位殿下高兴——
不是说太子殿下不好的意思,只是他每每瞧见太子,总觉得他像那种开到盛极、即将转衰的花。而孟不觉还这么年轻、健康、活泼,却偏偏要去攀附这株将死的花而活。他由此感到诡异的不相称。
他委婉道:“只是你养兔子要小心。殿下比你年长两岁多,又天性喜静,东宫少见闹腾的东西。若在东宫养得不舒快,你就告诉我,我帮你把它带出去。”
孟不觉抱着兔子,一双黑而圆的眼直直看着他。
片刻后,他展颜道:“没关系。我又不是不懂事的兔子。殿下若喜欢安静,我日后安静些就是了。”
他把兔子放进自己马侧的小筐,继续驱马跟着张嫣往前。
他问张嫣:“张将军是怎么和殿下相识的呢?也是通过容二郎举荐吗?”
“那倒不是。”
张嫣又在前面的林子里发现了一头鹿。
“我是跟着李二一同进京的。”
“李二又是谁?”
“咱们未来太子妃的同胞兄弟。当时他在幽州做参军,我饿得活不下去,就去他家后厨偷了几个馒头,还把追过来的护院给打了;然后被抓到去坐牢,坐了几天,他到牢里看我,说觉得我还挺能打的,问我想不想跟他做事,以后饭管够。”
他拉开弓,不曾想那鹿十分警觉,朝他们这里望了一眼后就撒开蹄子跑了。张嫣感到十分遗憾,却也只能收弓,继续带着孟不觉四处溜达。
孟不觉问:“然后你就给他卖命了?”
“那当然——怎么可能呢?”
张嫣大笑。
“他那时候也就十**岁,我能服他?当然是口上应好,等他把我提出来,立刻扭头就跑了!”
他和李二郎的关系应该很不错,现在同孟不觉说起这些往事,面上还是带笑的。
孟不觉会意:“你现在还不是来了?”
“现在是现在,当时我可不服他。他拿自己用不尽的东西来施舍我,指望我因为这个对他感恩戴德,怎么可能?”他嗤笑道。“后来答应他,是因为发现他其实也穷得响叮当,自己家都没几口吃的,居然还在分口粮给麾下军士——行嘛,自己都不够的东西还要分给旁人,我认他是个圣人。”
“哦——原来你好和圣人玩。”
“怎么说话呢怎么说话呢?”
张嫣一马鞭抽在孟不觉坐骑的屁股上,那马立时颠了两颠,载着哈哈大笑的少年人跑远了。
“我们这叫志趣相投!”
孟不觉才不信他所谓“志趣相投”的鬼话,又和他在山林间跑马半晌,打到几只鹿、几只野雉,随即打道回府,抱着张嫣送给自己的兔子去找春姬玩耍,奈何春姬最近忙着做管事姑姑给她留的功课,也忙得很。
他只得抱着兔子回到自己的卧室,自个儿给兔子上药包扎,又拿湿布将它擦干净,捧着它自言自语:“兔子啊兔子,可怜这满宫上下,竟只有你我两个闲人啊。”
从他支起的窗口吹入一阵风,掀动了附近垂下的细帘,在角落里发出小动物般簌簌的声响。
孟不觉听到这动静,怕屋中灯台被风吹倒,连忙循声回头去看。
比之前年长了些许的崔延走了进来,在一个年轻人的背影面前恭谨下拜,将一卷文书呈递到了他的手上。
自被软禁封地以来,易桓每个月雷打不动地给哥哥上表、呈上土仪和名贵药材,希望兄长能允许自己入京为他诊治,太子便也每个月雷打不动给他一封由属官抄录的客气回书,顺带赏他一点金银财物,但决口不提允他入京的事。
易桓接过这卷文书展开翻看,笔迹是他熟悉的字体,落款是他熟悉的东宫印信,但内容却生疏严厉到令他觉得齿寒:
这原是一封针对他请求的回信,在信中,太子客气地拒绝了他回京探望自己的请求,表示召齐王世子、荆城王、宛山王诸子等年轻宗室入京确有此事,自己自有考量,不需要他这个弟弟多加置喙,他只要安分呆在自己的封地为父亲祈福即可。
他有考虑?他能有什么考虑?
在逼死谢沅、杀黜大批谢氏子弟后,皇帝因为谢家之事“病倒”,太子随即开始“奉旨”监国。他上位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自己的几位亲兄弟(包括那个才两三岁大的幺弟)全部赶到了封地,无诏不可入京,第二件事便是开始启用酷吏、大兴连坐告密之风,疯狂屠戮与谢家有过联系的世家和宗室。太子监国第二年,楚王、广都王等六王勾结反叛。右卫率张嫣受命持节,与谢清、王忡共诛叛王,几位叛王连同他们一家的头颅至今还在城门上高挂着。
短短两年,朝野内外风声鹤唳,太子仿佛也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杀放一批士族、空出一波官位后,立刻就让自己的属官和扈从顶上,大批抄家流放得出的银钱被用于内政和军事,政令出台和推行的速度也极快——也是到了此时,世家勋贵才发现东宫已经积攒了相当深厚、训练有素的文臣班底。至于武将,虽然也有招揽,且各个都是年轻的将才,但数目实在太少,幸而还有谢氏残支可供他驱策……他的时间到底太短,所能施为的场所也实在太有限了。
如果再多给他一点时间……
但很可惜,他不会再有更多的时间了。即便用最名贵的药材吊着,国政之事也在疯狂燃烧他的心力和生命,更何况他本就体弱,没有那么多心血可供燃烧。
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可怕的殿下终于快要死了。所有人同样知道,这位皇太子成婚多年,只有太子妃一位妻室,且二人并无子嗣。
召集宗室入京算是一个信号。他似乎打算从年轻宗室中挑选一个继承人,和他血缘更亲近的弟弟们反而被他放弃了。
易桓不甘于这样被放弃。
他捏紧了手中的文书,另一种更微妙的感情啃噬着他的心脏。
他怔怔道:“……阿兄要一个陌生人。他宁愿要一个陌生人,也不愿意要我。”
他曾经手把手教了我三年,即便这样,他也不要我,宁愿去挑选一个陌生人也不要再见我。
为什么?
为什么不要我?
我还有哪里做的不够好吗?
恐慌。犹疑。忮忌。
“殿下已经做的很好。”
崔延再次躬身下拜,这次的话语显然真心实意很多。
“不过两年,燕地吏治清明,焕然一新。想来陛下若能得见,心中也会高兴的。”
谁在乎陛下怎么想?那老东西又没教养过他一天。他是母亲哺育大、姨母和兄长教导出的孩子,母族给予他生存下去最基本的东西,兄长则将走向更高处的知识毫无保留地教授给他,却又在半途将他无情地丢开,毫不留恋地走向了自己选定的下一个人。
就因为死了一个容桑。
就因为死了一个容桑!
他将文书丢开,双手揪住了崔延的衣襟:“不,崔郎,你说得不对,我学得还不够好。我若学得够好,我们就不会被发配到封地软禁;我若学得够好,他便不会有将我赶出上京、施施然挑选宗室的机会。”
他把崔延推开,抬脚往屋外走,孟不觉的视角也不由自主跟着他往外漂移,落在屋外与行宫截然不同的景色上。
梦中似乎还在早春,四周林木荒疏,天地间好像蒙着一层灰。
易桓站在这片灰蒙蒙的天地间,分明个子比先前更高挑,孟不觉却觉得他看上去显得更小、更孤独了。
崔延落后他几步站定:“这个月还要给东宫递文书吗?”
易桓沉默片刻,说道:“不用了。”
以后都不用了。
“走吧,替我给长姊送一封信。我来念,你来写。”
亲情换不回他的哥哥,那就拿宗法、用道义来压,毕竟皇帝还没有死,太子显然还顾忌着这最后一层屏障,并不想真的落下弑父恶名。
他想要把哥哥夺回来,就只能先成为刺向哥哥弱点的剑,弄伤他、打压他、摧毁他,将他从天上拽到泥里死死按住,不能给他半分喘息的时间。只有这样,他这位生来高贵的长兄才能被迫将视线放到微末处,才能重新看见从泥里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他。
桓和孟的区别belike
桓:下来吧你!(用力拉)
孟:小孟背着那重重的壳呀一步一步的往上爬……
就,桓对他哥的了解停留在zz生物层面……相较之下孟认识真的时间更短,但他看见的是一个“人”,其实了解要深入很多(感情也阳光很多,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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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第19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