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乡遇故人,落魄逢旧识。我大感欣喜,放开袖中暗藏的铁刺,微微一笑:“你不认识我,我却认识你,还认识你哥李小天。”
“你认识……”敌五雄更觉惊诧,不由得反问出声,却又立刻警觉收住后半句。
我一努拇指,指向一侧的山坡:“叫你哥下来吧,就说西虎堂江三在此。”
敌五雄诧得后退半步,瞟一眼山坡,惊问:“你怎知晓……”
她好容易又将后半句收住,一时不知是该去报信,还是该凭借打遍东京的好身手,先将我拿下再说。
“你带百人冲我千军,他赶着来救你,跑得匆忙,那片林子的鸟全飞起来了。”我不紧不慢道。
敌五雄既窘又惊,更不知所措。我含笑催道:“快去,都是熟人,话说明白就好。万一是那旬邑县尉扯谎,我还得赶回去算账。”
敌五雄闻言,这才急忙向山坡奔去。少时,一队人往山下走来。
人还未至,便听一道雄浑的声音骂骂咧咧:“你个丫头又打不来仗,让你守寨楼,有事就敲锣。你倒好,带着百多个人就往外头冲!亏得是旧相识,不然我怎么跟这百多个兄弟的家眷交代?”
凶悍的敌五雄挨了大哥训,委屈巴巴低头。
说话间,李小天已走至两丈开外,顿足打量半晌,终于认出我来,抱拳道:“东京一别,竟不想在此重逢。江三爷别来无恙啊?”
他显见还有戒备,山坡上的人也还未撤离。
我也不知他如今究竟是民是匪,便也不上前,立在原地抱拳回礼:“江三到底是谁,天哥岂会不知?靖王南下,东京失陷,樊三侥幸逃出,投奔西北娘家。无奈贼兵贪婪,再三兴兵来犯,如今西北战局危急,樊三只能领兵先赴旬邑,再援兴翔。谁知刚到旬邑,县尉便说魏洛粮仓为贼匪所占,请我前来剿匪。天哥高义,在东京便是响当当的豪侠,又岂会落草为寇祸害百姓?想来其中必有误会。”
“西北危急?”李小天大惊。
我凝重点头,但也不愿吐露更多军情。
李小天焦虑半晌,收住忧思,上前几步道:“樊三爷也是为民请命的巾帼奇侠,我能拉起这支兵马,也多亏三爷大义赠金。这中间是有些曲折,且容我细细说道。”
于是,李小天请我就近在大石上坐下,慢慢道来。
原来,李小天自与我报信后,连夜躲去京郊,后又收到黄齐山秘密送去的百金。他顾虑京城盘根错节的官吏与匪帮秋后算账,索性带着一帮兄弟远遁关中坊州老家,做起武行生意。
这敌五雄,本名第五秀娘,与李小天是娘家亲戚,故而也随他一同归乡。
不久之后,北辽大举入侵,辽左路军自泰阿关出,攻占晋阳,势如破竹南下,攻破河北路西面数州。其后天子被俘,朝廷瘫痪,梁军全无调度,临近河北路西的坊州也随之陷落,四处都是辽兵烧杀抢掠。天义帮挺身而出,带领百姓抗敌自卫,随后人马越聚越多,便自称天义军,成为保家卫国一方势力。
其后,辽主力撤军,晋阳也被云氏兄弟巧计夺回,关中路逐渐收复,朝廷便派来招抚使收编义军。
谁知那招抚判官贪婪狡诈,名义上收编义军,实则借机扣押各路义军首领,勒索搜刮,无恶不作。
李小天得友人报信,匆匆躲进石门山中,以避祸端。
去岁年末,逃难的百姓来报,称魏洛镇有一群匪徒,占据粮仓,祸害百姓。
李小天正愁山里没粮,于是带领天义军翻过石门山,前来剿匪。经一场恶战,好容易平定匪患,春苗刚播下,淳化却来兵剿匪。
李小天分明已秉明实情,谁知官兵进得镇中便翻脸不认,欲将一众百姓当做乱民匪寇,杀良冒功。
幸得李小天已吃过一次招抚的亏,留了心眼,早在各处屋顶与望楼上埋伏人手。民众齐心协力,将官兵打退。
自此以后,他再不敢与官兵接触,广修寨楼,练民为兵,将魏洛镇护成铁桶一般。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这些兵贼吃百姓的饷,不去打辽狗,倒来抢杀自己人,真该千刀万剐!”李小天恨恨大骂,又瞄一眼我,将话圆了圆,“自然,也非人人可恨,还得看兵头是谁。”
我倒是不以为冒犯,细细思索:“如此看来,抢劫旬邑、杀死老县尉的,应是原先那帮匪。你封锁魏洛镇,刘县尉也不知你这里换了人。”
“应是为此生了误会。还请樊三爷带个话,山那头的田该他种就种,我不抢他,只是他也莫再召兵来剿我,不然这邻居可没得做!”李小天道。
误会解除,我心头大定,笑道:“我不抢粮,只请天哥招待一顿好饭。你莫笑我,仓促撤兵,我都半月没吃肉了。”
李小天诧异打量我几眼,随即朗笑展手:“自然招待,入内相叙,入内相叙!”
安排敦石头、米擒巨带领大队人马,沿原路返回店头山待命,我便携江怀玉并十名亲卫,随李小天入西家台寨楼,再沿寨楼后的攀梯入魏洛镇。
沿途而观,这豪侠儿确有本事。
同为义军头子,童传虎狡黠机敏有余,却难改一身匪气,手底下的兄弟也跟这匪头子一个德行,站立无行,行进无序,若非唐远替他重新整饬操练,纯然一帮乌合之众。
而纵观这魏洛镇,内外布防得当,青壮训练有素,人人精神抖擞,秩序井井有条,便是经验老道的将领驻守在此,也不外乎如此景象。
不过大略估算,镇内人口约有两千,负责守备的青壮也只在六七百之数,老弱妇孺仍占多数。此时秋收刚过,健壮的妇女正忙着晒谷,而老弱小儿则在田间拾捡麦穗。
呵,外头兵荒马乱,他这里倒成世外桃源。
李小天见我四处打量,倒也不以为意,一路与民众朗声招呼,最终引我至镇中一间大院,安排饭食。
他自坐正座,座是一把三尺横宽的粗木交椅,上铺虎皮,更衬得这豪侠儿威风八面。
我在客座落座,玩笑道:“不知天哥可还有进门三碗酒的规矩?”
李小天摆手道:“粮食金贵,哪能拿来酿酒糟蹋?”
“江湖豪客,岂能舍下这口美酒?”我眉毛一挑,“莫不是天哥怕我喝穷了酒窖,舍不得招待?”
“你那五六碗的酒量,谁还能被你喝穷?”李小天挖苦我一句,招手吩咐手下,“取五坛酒来,我与樊三爷把酒叙旧。”
五坛……
我心头暗苦,无奈江湖儿郎,不喝酒谈不拢事情,只能硬着头皮与他豪饮。
饭食未做好,酒先上来。
我端起海碗,先敬道:“这第一碗,谢天哥不顾安危,提点小弟太平仓有难。若非如此,靖王府也好,百万黎民也罢,都将遭灭顶之灾。”
李小天哈哈大笑:“言过其实,言过其实。东京疫灾,都是靖王爷与樊三爷的功劳,我一介游侠,岂敢居功?”言罢,他也受了这碗敬酒。
“天哥面前,小弟岂敢称‘爷’。天哥抬爱,称小弟‘樊三’便好。”我斟满第二碗酒,再敬道,“这第二碗,敬天哥义薄云天,救关中百姓于水火之中,实乃当世第一豪侠也。”
李小天又笑:“不敢当,不敢当,不过是见不得百姓受苦。”
待他喝完第二碗,我又敬第三碗:“这第三碗,樊三代西北难民,谢天哥仗义收留之恩。三千生民,背井离乡,忍饥挨饿,受苦受冻,终见一条生路啊!”
李小天面上带笑,却不受这一碗敬酒,嘴角一扯:“就知三爷登门,必咬我一块肉。”
“千余老弱妇孺,耕不动这广袤良田。小弟分明是来送劳力,岂能说是咬肉?”我先干这一碗,正色道,“魏洛粮仓,临近淳化,一旦甘泉失守,辽贼必先取魏洛,再图淳化。天哥收容难民,才好叫兄弟们专心操练,以御强敌啊。”
李小天听得此理,这才受了敬酒,却又道:“只收五百,多的收不下。旬邑那边遍地荒田,让他们在旬邑安顿,岂不更好?”
“旬邑只有三百乡勇,不安全啊。”我唉声叹气道。
“倘若辽狗杀来,我还能坐视不理?不是我小气,你突然弄来三千难民,我连住处都安排不下。”李小天道。
我思忖片刻,起身作揖:“也罢,那就谢天哥收容五百难民!”
李小天摆手请我落座,目光又落在江怀玉身上,笑问:“三爷这是又带来个不能喝酒的?”
江怀玉被他一点,窘迫瞄我一眼,不知如何是好。
我急忙护短,又倒一碗酒,端碗笑道:“这小子才十四,喝不得酒,小弟代他喝。”
“十四?这身板可不像。”李小天眉尾一挑,倒也不深究,笑道,“免了吧。上回你连喝六碗,直接吐在我门口。既是来吃饭,莫一个劲儿灌,免得酒也吐了,饭也吐了,倒是我招待不周。”
我嘿嘿拱手:“谢天哥体谅。”
谈笑间,饭食已上桌。李小天豪爽,除面饼汤食外,我带来的这队亲卫,各人还有一斤牛肉。
我将自己那块切下一半,推给江怀玉,低声叮嘱:“我吃不下。你长个儿,多吃些。”
李小天见状,啧啧调侃:“三爷这是认了个亲弟弟啊?”
江怀玉脸色一红,窘迫低头。
“虽不是亲的,也算是堂的,自然是有我一口,就有他一口。天哥对第五妹子,不也是如此?”我拍拍江怀玉的肩膀,示意他专心吃饭。
李小天闻言,叹一声:“那丫头也是个苦命人,家里长辈没了,田也叫叔伯占去,只能去东京讨吃食。好好个姑娘家,跑去黑市做相扑,衣不蔽体的,白叫多少人占便宜?好在我打听到她的下落,本想接她来天义帮看管屋院。谁知她性子要强,偏要凭本事搏出个名声,我也只好打声招呼,免那起子色胆包天的祸害她。”
“第五娘子确是女中豪杰,小弟好生佩服。”我赞道。
李小天一摆手:“她净会胡闹,比你差远了。三爷手握精兵,今日当真要强攻,我这魏洛恐怕已伏尸遍野。”
他坚持称我“三爷”,自然也是忌惮我的兵压在店头山外。
既说到此话,我便微笑问:“说来,我那斥候,天哥可别是杀了吧?”
李小天面色尴尬:“三爷的兄弟,骨头硬,宁死不肯吐口,所以……哎,对不住,我给三爷赔个罪。”
说罢,他斟满一碗,起身敬我。
我也起身,端碗道:“兵荒马乱,消息不通,天哥也非有意。”
说罢,我灌完这碗敬酒,再落座时,肚皮已撑得发胀,只能将牛肉再往江怀玉面前推了推,再对李小天道:“此事揭过不提,只是小弟还有一事,望天哥大义相助。”
李小天欠我一条人命,不好立刻回绝,只得道:“三爷请讲。”
于是,我将西北路的实情与他细说。他听完,面色亦是沉重,拍腿慨叹:“可惜了这些好儿郎!”
我心头亦是怅然,倒上半碗酒,一饮而尽,按下胸中万千失意,正色道:“若有奸细引路,敌军必走眉峻口。小弟虽无奈从西北路撤兵,却也不忍眼睁睁见战火燃至关中路。只是旬邑百姓多已离乡,良田荒置,粮仓空虚,小弟纵使有心镇守眉峻口,总不能啃着树皮杀敌。”
“就知三爷登门,必咬我一块肉。”李小天咬着腮帮子,抄手不作答复。
我接着劝道:“敌从眉峻口出,且不说兴翔要塞不保,就是这魏洛、旬邑,也暴露在敌锋之侧。天哥虽有这连片寨楼,可也敌不过千军万马,你这世外桃源,又能安宁几时?”
“你是禁军,朝廷能不给粮?”李小天反问。
我苦笑道:“我是西北路军,铜符、金牌已随主将流失,只凭副都指挥印,关中路未必肯认。就算是认,也未必肯给粮。求来求去,保不齐敌军早已杀过眉峻口。”
见他仍在犹豫,我又退一步道:“招讨使失信,天哥心存芥蒂,也是情理之中。不如这样,我在眉峻口守多久,天哥管我多久的饭。我若是抵挡不住,全军灭在那里,天哥也只能自求多福了。”
李小天拧着眉毛往椅背上一靠,抖腿忖度,良久,终于松口:“也罢,我三日给你送一回粮,你若是临阵逃跑,就算我眼瞎。”
大事落定,我又待端碗为敬。李小天摆手道:“三爷是当真又想吐在我门口啊?既然军情紧急,我也不留你闲聊。你且吃好喝足,赶紧回去主持大局吧。那位斥候兄弟的尸身,我命人打副棺材,回头给你送去。”
于是我也再不客气,囫囵扒拉几口,便告辞离去。
江怀玉骑马紧随身后,低声道:“悬黎姐,你……身子不好,今后,我替你挡酒便是。”
“既然你娘不许你喝酒,就别喝,埋头吃肉是正事。”我拍拍撑胀的肚皮,打个酒嗝,“这些个江湖侠客,喝酒偏用海碗,撑死我也!”
酒嗝连连,醉意更往头上急涌,我东倒西歪,若非是江怀玉伸一只手扶着我的胳膊,恐怕得栽下马去。
领兵回旬邑,刘广识见我兵不血刃而归,满腹狐疑前来问询。
我爬下马背,倚着江怀玉,勉强站定,将前因后果简略说明。
刘广识将信将疑,我不耐烦挥手:“你若不信,派几个人去看,山那头的百姓比你这边过得好。李帮主也算是替你报了杀父之仇,今后好生与人家做邻居。”
说罢,我也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由江怀玉搀着,醉步回帐,又拿来斥候新作的眉峻口舆图详看,无奈醉得厉害,只能将牛三德唤来,撑着额头叮嘱:“三德,你先画个布防图。我睡一觉,睡醒再去眉峻口查勘。”
牛三德双手接过舆图,低头道:“三哥辛苦,你且安心歇着,我唤内子来伺候。”
“真娘也忙得很,我醉一觉就成。”我挥手让他退下,又打发走江怀玉,倒头往皮褥子上一歪,陷入沉沉醉梦之中。
也不知是否因故人重逢,令我梦回往事。我醉得周身烫如火焚,似又见到太平仓那把大火。
救火。救火。救火。
彼时,我呼唤了半夜的救火,醒来便急匆匆去找江恒,告知皇城司栽赃我纵火一事。
彼时,我这小小的郡夫人,与他这不得势的王爷,背抵着背,与满朝魑魅魍魉对抗。
不对,那场不见血光的战斗,是他孤身奋战,我还拖了后腿。
是以,身陷波谲云诡的乱局,我只觉憋屈,却不觉惶恐。只因靖王府的天空,撑着一把无形的大伞,而大梁的江山,落在那并不算强壮的肩膀上,落得稳当。
只可笑我那时以为,我处处无能为力,是因手中无兵。只要摸到兵,便是摸到权,便能为所欲为,纵使伊霍之事,也未尝不可为之。
而如今我摸到了兵,攥得死紧,可是,权呢?
靖王“势单力孤”,却能在几日之内,从京畿各处调集粮药,拯救百万人口。而我,“手握精兵”,却连手底下的兵吃不饱,都还得靠和匪头子喝酒那一套。
靖王自称为圣心所弃,却能与树大根深的左右相周旋朝堂,哪怕是逐去忠州,也能立刻集结勤王之师,千里迢迢北上救国。而我,自恃胸有韬略万千,却连个不怀好意的经略使都对付不了,只能眼睁睁见他送葬赤霄军数千儿郎。
悬黎将军,静贞夫人,樊三爷爷,顶多算一根小指头,撑不起西北、关中两路的战局,更扛不起半壁燃火的江山。
江七!我要兵!我要权!我要粮草!
我要你深潜的智谋,要你坚强的肩膀,要你天生的权柄,要你许我的大道!
你还我!你还我!你还我!
醉醒时,已是深夜。
汗水浸湿枕褥,浑身依然疲乏。
我捂着作痛的脑壳,怔忪半晌,苦笑暗想:发些什么糊涂疯,做些什么狗屁梦?靖王若真有这通天本领,也不至于在城墙上让太子好弟弟绑了,送去辽营赔罪。我不过是机缘巧合去了趟东京,稀里糊涂睡了个皇子,还当真以为那龙椅有我一份?
妇好?
妇好本就是一国诸侯,我连个平凉都保不住,连自家兵马都保不住,连孪生哥都保不住。
妇个屁的好。
女儿没当好,妹妹没当好,妻子没当好,母亲没当好。
没一点子好。
越想心头越凉,身上却越热。我这才发现是白无常那死狗压在我腿上酣睡。
哼,小马叔不在,才想起我这亲爹来?
我踢腿将它拱开,胖狗委屈巴巴“呜呜”两声,缩去帐篷角落,哀怨望来。
这时,薛六娘亲自端来醒酒汤,把过脉,板着面孔不言语。
“我这也是……为了公事。”我支吾辩解。
薛六娘欲言又止,最终吞下训斥之言,忧愁长叹:“我补墙,你抽砖,再这样下去……”
我醉意未醒,见她这憔悴的小脸,于心不忍,胡乱玩笑:“自古名将如美人,不许人间见白头嘛。你瞧,我既能迷住一国亲王,想来也算倾世美人,名将更不必说。两头都占,哪能再贪图长寿?生死,我早已看淡矣——”
“樊宝珠!”薛六娘好容易压住火气,听我这几句,勃然大怒,“你若是不惜这条命,现在就可去投河,也省得我浪费这些好药在你身上!”
说罢,她怒气冲冲起身,摔帘而去。
一不留意又惹恼蟋蟀大将军,我暗暗咋舌,目送她离去,却瞥见江怀玉在帐外站岗,不禁皱眉,起身穿衣坐到案前,唤他进来,训诫道:“饮食有度,不妄作劳。你还年轻,我没让你熬夜站岗,就好生歇着去。”
“可你醉得厉害,还一直呼唤……”江怀玉顿了顿,垂眸道,“我担心你,也心疼……”
江怀玉轻轻收住话语。
案前灯火晦暗,少年的眉目融在暖光中,乍一看去,愈发与唐远相似,只是这青涩稚嫩的神色与低眉顺眼的姿态,却绝不会让人错认。
我单手撑额,醉眼微朦,再三打量乖顺的猫儿,又想到他的父兄皆在北辽为俘,如今母亡舅死,大概除了靠我,也无人可依。
如此一想,我心中怜意更浓,软言叹道:“东京人,就剩咱们两个,我也心疼你啊。”
江怀玉闻言,抬眸望我一眼,又匆匆垂下眼帘,耳尖绯红,局促而立。
四下安静,唯闻白无常的鼾声自角落里传来。
我揉额轻叹一声,正待打发他歇息,忽而心念一闪——
人人都知他是唐远的外甥,却似乎无人留意,连我都不曾留意,他姓江,姓那个江!
并且,他虽是小宗,实则与那所谓的大宗同支同脉,与当今的九五之尊,更是近得不能再近的堂兄弟!
李小天都能凭六七百青壮,在乱世之中建一个国中之国,我手握现成的奇货,凭什么——
樊宝珠,你当真是急病乱投医!你这是趁火打劫,裂地封疆,贻害苍生,祸乱中华!赤霄军的好儿郎,谁能服你,谁愿跟你?天下的百姓,谁能拥你,谁会颂你?就算你驱不尽鞑虏,定不住河山,哪怕是中道崩测,英年早逝,那也总得死得其所,落个好名啊!
我脑中一片混乱,像是王师与叛军已杀红了眼,杀得浮尸遍野,杀得生灵涂炭。再瞧眼前这小子,越觉他像是饿极时,捏在手心的一块糖,明知夹着砒霜,却偏忍不住要往嘴里塞——
樊宝珠,樊宝珠!不过是一时落魄,你怎能堕落到,当几日土皇帝,便心满意足,再不管这洪水滔天?我求你,且醒醒这酒疯吧!
江怀玉发现我久久不言语,抬头瞄我一眼,忐忑问:“悬黎姐?”
我仓促收回灼热的目光,板起面孔道:“几碗酒喝不倒我。你还未成年,今后想做我亲卫,就必须健康强壮。听话,歇着去。”
江怀玉默然点头,退出帐外。
独自喝完醒酒汤,我扶额清醒些许,自言自语嘀咕:“马尿这东西,当真不能多喝。”
随这躁动的歪念平复下来,我心中忽又涌出万千愧意,于是起身走至木箱旁,翻出收纳断簪的匣子,薅醒熟睡的白无常,抚着它毛茸茸的脑袋,苦笑叮嘱:“你爹又要去打仗,保不齐就死了。交你个差事,若是你爹战死,你就叼着这匣子,去北辽,找那人堆里最好看的男人,交给他。你这一身厚毛,总得派上些用场,给他暖脚去吧。”
狗东西得了我的赏,睡意立醒,分外开心咬着匣子磨牙,气得我朝它脑袋连弹几个爆栗。
与笨狗闹过一阵,酒意终于散尽,我唤来于娘子打水,随意洗漱过,再召来牛三德,细看他连夜作的布防图,估算时辰,吩咐道:“时间紧迫,你留守旬邑,我先去眉峻口看看。”
牛三德领命退下,我又召来陈天水,问:“伤养得如何?”
“有薛神医出手,已无大碍。”陈天水答。
“好。”我心头一宽,点头道,“步、番刚到旬邑就去剿匪,需休整两日。叫你老婆起床,咱带弓兵与谦从先去看看。”
“三哥,你连日劳苦,且歇两日吧!”陈天水急急劝道。
“我在后头指挥,悠闲得很。”我抬手一挥,“莫废话,速去整兵,立刻出发。”
陈天水只能领命退下。少时,我带弓兵及女谦从,天不见亮启程,至眉峻口已是傍晚。
幸得今日大晴,视野还算清晰。我立在高处,只见这眉峻口狭险,道路前宽后窄,易守难攻,唯一美中不足,便是山道实有两条。
南侧为大路,可通车马至淳化,只是往后二十里那一段塌方多年,因而这条通道早已废弃,路上尽是杂草碎石。不过若有敌军潜来,偷偷清理道路,大军便可通过。更可气的是,不久前的那支梁军逃兵已将这活干了大半。
越过北坡,则是一条山民开辟的小径,可翻山去往旬邑。虽便于我从旬邑、魏洛调兵运粮,但与此同时,南北两路之间的高地易成孤岛,且南路往后绕行二里,便有缓坡可爬上高地。
我若占这孤岛,必得布下重兵,可如此一来,两侧机动的人手恐会不足。我若不占这孤岛,敌军必抢占高地,届时,我将陷入被动。
不过,若能在孤岛两侧结下寨楼,以飞桥连接南北坡,相互支援,以千五人马,阻万军不难。
牛三德亦想到此节,只是未经实地勘察,好几处关键作得不准。寨楼飞桥一体,关键处不准,就需全盘重设。
待我勘察一圈,天色已黑,只能宿在林间,凭借记忆,点灯作图。
一步三哨的布防图不难作,然而民夫之中工匠甚少,女谦从也还未训练到修筑工事一节,更何况女子始终力短,筑造这等重体力活,让她们去办,事倍功半。
简化来简化去,我不禁回想起李小天那铁桶般的寨楼,正考虑是否该请他来协助,斥候忽来禀报:三里外已见敌军斥候。
来得如此之快?
我心头暗惊,沉住脸色问:“抓住活口没?”
“抓住一个。”斥候答。
“审。”我沉声吩咐,将辛苦熬夜所作的寨楼图丢开,又着人传信牛三德,带领全部人马,速来眉峻口会合。
一个时辰后,敌斥候全盘交代:领兵前来的,不是旁人,正是孙师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