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于安然入睡,昭君却睡意全无。
殷如墨的银牌静静躺在桌子上,反射着泠泠寒光。难道冯将军担心呼韩邪统一匈奴以后就会撕毁和亲盟约,重新把矛头对准大汉边界,所以就暗中扶植匈奴内部的分裂势力?单于会因为冯奉世勾结屠耆而跟汉朝开战吗?想到这里,昭君突然觉得心如刀割,她不敢想象有朝一日,在汉匈两军对垒的战场上,一边是她的父兄,另一边是她的丈夫!
昭君睡不着觉,又不敢翻身,怕把单于吵醒,让他瞧出她有心事。
单于怎么知道我是医女?还知道我和冯家的关系!难道他暗中派人调查过我?想到这里,昭君不禁打了个冷战,早在入汉宫之前,冯家已经替她消除了有关医女身份的一切记录,连家人子入宫审查都蒙混过关了,想不到竟能被他扒了出来,他在原阳军部究竟安插了多少眼线!
他想知道我的过去,却不直接问我;暗中调查,却从未向我提起;担心我与冯家过从甚密,却从未表露;他不说、不问,却在心里狐疑,满脑子都是算计。想到这里,昭君心中更添冰凉,她越来越看不透他了——也许身处权力中心的位置,人心都是难测的,大汉未央宫和匈奴王庭远隔千里,却又那么相似。
等单于睡得沉了,昭君蹑手蹑脚地起身穿衣,独自一人悄悄来到侍女碧螺住的毡帐。夜已深,碧螺的毡帐里却还亮着一点点光。
昭君刚掀开帐帘,“谁?!”碧螺警觉地拔出腰间隐藏的一把匕首,“哦,原来是公主,进来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吓了奴婢一跳。您快坐,我给您倒茶。”她一边说,一边把桌子上的信笺揉起来揣进袖子里。
“不用了。你手里拿着什么?让我看看。”昭君正色道。
“没什么”,碧螺温婉一笑,低下头“公主您还是别看了,奴婢会不好意思的。”昭君会意,最近她发现大且渠王嫡子朝鲁时常来找碧螺。暗送秋波,锦书传情,她还是不打听为好。
“最近汉朝可有‘家书’送达?”昭君压低了声音,意味深长地看了碧螺一眼。
“没有,自从我出塞以来,就一直没接到任何消息。”碧螺低声答道。
“你可别骗我!我说过,无论你做任何事都必须经过我的同意,否则休想让我留你!”昭君脸上已有愠色。
碧螺顿了顿,转身拿起一只脸盆,装作去外面泼水的样子,确认四下无人,这才回来,悄悄伏在昭君耳边:“冯将军问我匈奴瘟疫的情况,死了多少人、多少马匹,感染了多少个部落。”
“就这些?”昭君挑动眉梢,心存怀疑。
“就这些。”
“难道他就没问起,随军出征的巫医带走了多少药品,或者让你给什么人通风报信?”
“没有啊。公主您发现了什么?”
“单于已经开始怀疑有些机密是从我们这里泄露出去的。”昭君没有告诉碧螺,单于怀疑的是冯奉世与屠耆暗中勾结,“碧螺我问你,负责替你传信的人,是谁?是殷如墨吗?!”
“您是说,上次在郊外遇到的那个穿黑斗蓬的人?不是他。”碧螺矢口否认,看起来不像是撒谎的样子。难道冯将军对自己不放心,所以另派他人打探情报?昭君心想。
“你近日跟西域的人来往,可打听到什么消息了吗?”昭君问道。
“昨日我听一个贩铁的商人说,屠耆帐下有一位谋士精通兵法和汉地医药,但不确定是不是汉人。”碧螺说。
“好,我知道了。单于明早要将你们逐一审问,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昭君起身准备离开。
碧螺叫住了昭君:“公主,我知道单于在你心里的分量,你不愿欺骗他,所以那些事全都交给我来做就行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就谈不上欺骗。”碧螺从床上拿起她为昭君缝制的暖膝盖用的热水袋,放在昭君手里:“出去有人问起,就说你来拿暖水袋。”
“如果有一天你嫁给了朝鲁,还愿意瞒着他继续做那种事吗?”昭君追问道。
碧螺收敛了笑容:“我只是个奴婢,可您与我不同,您首先是大汉的和亲公主,其次才是匈奴的阏氏。这里有您的使命!”
走出碧螺的毡帐,天上又飘下雪花,夜风刮在脸上有点疼。唉,两国政治就如同这刚入冬的匈奴气候,前一阵还艳阳高照,突然就来一场暴风雪。回想起和亲队伍路过原阳时,原阳军民盛情款待,诸位汉军将领祝福自己和单于百年好合,祝福汉匈友谊万古长青,他们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真诚……
昭君的思绪回到了自己即将随单于离开原阳前的那个夜晚。
“汉匈已然缔结盟约,难道不该坦诚相待吗!”昭君泪眼盈盈,情绪激动,跪在冯奉世的夫人面前。
“坦诚相待不意味着我大汉应该变成瞎子、聋子。你以为呼韩邪就没有在我大汉朝中和边关安插眼线吗?他只是不告诉你罢了。”冯夫人神情威严。
“可汉匈现在已经化干戈为玉帛,要眼线何用?”
“汉匈和平,靠的是利益平衡!他呼韩邪能从胡汉友好中获得比战争更大的好处,所以才有和平!可天知道未来局势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们只能未雨绸缪!”
“我是他的妻子,我不能欺骗他。”昭君留下痛苦的泪水。
“我知道你是个单纯善良的孩子,”冯夫人将昭君扶起来,搂在怀里安慰道:“我也不想为难你,若有事我会悄悄派人传信给你身边的侍女碧螺,安排她去做,你可以一概不管,只需要护她周全就行了。就算东窗事发,你可以推说毫不知情。”
“昭君,我要你对天发誓,在匈奴培植亲汉势力;如果有一天单于对汉朝开展,你必须竭力劝阻!记住,这是你的使命!”
当一段婚姻披上了政治外衣,婚姻便不再是两个人的事。昭君渐渐明白,自己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
长安淮阳王府
“屠耆就要完了,舅舅,我们又失去了一个帮手。”淮阳王焦头烂额。
“先别急着气馁。上次殷如墨不是带回消息说,屠耆帐下的谋士是原阳冯奉世将军的养子赵遂吗?哼哼,真是天助我也!王爷您说,要是呼韩邪发现,汉朝皇帝一边允诺和亲,一边又让边关重臣暗中扶植他的死对头,他会作何感想呢?要是刘奭发现冯奉世与屠耆秘密勾结,又会作何感想呢?”张博的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舅舅好计策!”淮阳王一拍大腿,豁然开朗,“对对对,我们先设法坐实冯奉世私通屠耆的罪证,然后再向刘奭和呼韩邪揭发此事,汉匈必定反目!到时候我一面举荐我的人担任原阳守将,一面派人请呼韩邪大军攻入汉关,助我登位!”
“好!老臣这就命人伪造几份冯奉世的书信,送到屠耆王帐。”张博道。
“对了,通知殷如墨,今后咱们所有的行动,都必须打着冯奉世的旗号!”
匈奴王庭
昭君的随嫁宫人、曾任职于工部的杜渐深大人,连同负责金人铸造的布须托老臣一起彻查铜炉大案,渐渐有了眉目。
杜渐深:“单于,臣等在风箱上发现了一条长长的刀痕,应该是有人蓄意搞破坏,才酿成大祸。您看,这是风箱上的皮子,边缘齐整。”
布须托老臣:“案发当晚,臣记得阿诺兰公主曾经来过,还把工地上的奴隶们全都叫到一旁,细细询问了好多问题。并且,微臣在工地附近找到了一把随意丢掉的刀,经仔细检查其质地,可以确定是右育犍王部落的手艺!”
在昭君毡帐里,杜渐深等人喝着昭君新做的奶茶:“这一次人赃并获,可谓大快人心!公主的冤屈终于被洗清了,单于已然下令,待瘟疫局面稳定之后,就为您重新铸造金人。”杜渐深显得非常兴奋,在帐内来回踱步。
“公主,您说单于为何丝毫没有处置阿诺兰的意思?放在咱们大汉,公然破坏皇后娘娘的册封大礼,可是杀头的罪过。”心直口快的侍女芷月比了一个刀砍脖子的手势。
“教训她两句也就罢了,你还想怎么处置啊?”昭君表面上和颜悦色,心里却想起那个夜晚,单于抱着阿诺兰卿卿我我,走进了她的毡房,他带她出去打猎,还送她狼皮做褥子。单于这般庇护阿诺兰,或许他对阿诺兰已经情深意笃?或许我终究免不了二女共侍一夫?她忍不住胡思乱想,
杜渐怕芷月的话惹昭君伤心,深忙开解道:“阿诺兰的父亲右育犍王还在外拚命征战,这种时候单于不好拿他的女儿开刀,毕竟国事为重嘛。但微臣看来,单于心里还是有公主您的。”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公主,奴婢倒是觉着,咱们该吃一堑长一智,这阿诺兰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的那样心思单纯,我们往后可得小心提防了。”心思缜密的碧螺对昭君说。
“对了公主,奴婢听匈奴人说,单于打算在右育犍王凯旋之后,迎娶阿诺兰公主为侧室阏氏,以示对功臣的嘉奖。公主,咱们可得想想办法呀!”芷月说道。
碧螺打断了芷月:“这种无厘头的话,你从哪听来的!”
“整个王庭都传遍了。不然,右育犍王去打仗,他的女儿为什么不回部落,却要留在王庭呢?”芷月是个直肠子。碧螺看昭君脸上挂上了淡淡愁容,睨了芷月一眼示意她住嘴。
“没事,你还听到什么了,继续说吧?”昭君微笑道。
“嗯…也没别的了,”芷月为自己口无遮拦感到愧疚。
“公主,后宫的女人最重要的是名分和子嗣,公主您可得早做打算呀。”碧螺道。
昭君见碧螺一本正经的样子,便打趣她:“你一个没出嫁的小姑娘,都知道名分啦,子嗣啦?我倒是记得,大且渠王的嫡子近日有事没事就往我这跑,我看他像是冲着你来的。怎么,要不要请本公主替你做个媒呀?”
一提到大且渠王嫡子,碧螺的脸刷就红了,“公主,人家是认真为您考虑,您反倒打趣我!”
“我也是认真的呀~”昭君调皮地笑道,结果被羞得无地自容的碧螺挠了痒痒,帐内笑作一团。
然而,就在他们欢笑打闹时,有人已经悄悄盯上了保存珍贵药材的药库。
屠耆单于大营
“大单于,这就是呼韩邪用来治疗瘟疫的药方!”从呼韩邪大营千里奔波来的信使禀报道,并递上一袋煮剩的药渣。
屠耆单于接过袋子,转手递给坐在他旁边的谋士。这个谋士五年前在郅支单于大战云中时险些丧命,遍体鳞伤爬行数十里后昏倒在草原上,为屠耆手下人所救,因医术高超而被屠耆留在身边,久而久之其军事才能又渐渐显露,故被屠耆奉为座上宾。他一半的脸曾经不小心磕在石头上,留下了巨大的疤痕;一口流利的匈奴语让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匈奴人,但其实他是个汉人,过去曾在汉朝军中效命。
这个谋士拨了拨袋子里面的药渣,又揭开脸上蒙着的布凑上去闻了闻:“想不到呼韩邪这么快就找到了破解瘟疫的药方。”
他从袋子里取出了乌蝎草的碎片,招招手让那信使过来,“看见了吗?告诉你家主人,找到这味药草,将它全部烧掉。”
“是!大单于放心!”
“等等!”谋士叫住了信使,“呼韩邪那里,是谁在主持治疗瘟疫之事?”
“听说,是汉朝和亲公主亲自主持。”
所有人都没发现,谋士脸色异样。他心想,难怪这药方配得颇有汉地特色,而且似乎还是汉朝北部边境——他家乡的特色?
1.单于误会昭君跟冯奉世串通,其实离真相只剩一步之遥:昭君的确被冯奉世要求包庇一个卧底(碧螺),如果单于疑心再重一点,半夜尾随昭君,听到她和碧螺的对话,就全都暴露了。但是,单于太爱昭君了,当他确认了昭君也爱他之后,他“在昭君身旁睡得很沉”说明他完全信任她了。
2.面对单于粗鲁的行为,无端的指责,昭君耍了耍小性子但很快就原谅了他,这是因为她对他心有愧疚。昭君虽然不是卧底,但她不得不包庇一个汉朝派来的卧底。正因她也非常爱单于,所以才会情爱和家国的矛盾中无比纠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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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满目山河空念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