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不认得。
慕容非顿了顿,一字一句,“……余、业书。”
相灵真用奇异眼神望他,忽而笑了,转头唤几位小辈,“你们过来。”
小后辈们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慕容姑娘又要做些什么,唯崔不厌一人欣然上前,恭敬问,“慕容姑娘?可是有什么事?”
“你来看。”
相灵真为他让开位置,小后辈们同样好奇不已,纷纷朝棺椁鞠了一躬,才围上前来,与崔不厌一齐向内看去。
棺椁内年幼女童的颈上璎珞纯净素雅,纂刻繁复纹路,唯有颈间一块翡玉勾勒出太阳神鸟雏形,此时正散发微弱幽光,保护着女童尸身不腐。
“护体法器的确是余家家纹……”崔不厌低声,“奇怪。”
“看出什么了么?”相灵真缓声。
“这块玉上的太阳神鸟为绛楚象征。三年前芈君命卫忌征伐绛楚,绛留王楚岐因此病亡,而绛灵王楚仪即位。”崔不厌不紧不慢,将前尘细数,“但讨绛芈军行至祁岭后,虚应学宫首席弟子相灵真在此犯下屠戮罪行,致使卫忌身亡,芈军元气大伤,芈讨列国的脚步也因此放缓。”
听及此处,相灵真微妙顿了顿。
若她说,这并非她所做的呢?莫名其妙替谁人背了一口修行黑锅,听来真是要让她怒极反笑。
只听崔不厌继续向下讲述。
“去岁芈再讨绛国,大破绛国都,绛灵王楚仪坠河而亡,其独子楚郁下落不明。”
白发少年盯着那璎珞,眉头微微皱起,轻声细语,“……余家分明世代侍奉霍王室,如何同绛楚攀上了关系?”
“我也正想问这个呢。”相灵真转过头,口气轻松,对慕容非笑盈盈道,“大约方才袭击我们的那位有帷笠遮掩,你没能看清。慕容非,这下十分有意思了,这孩子长得同刚才那位一模一样。”
听她这样一言,小后辈们纷纷惊愕投来目光,不可置信失声,“什么?!”
相灵真笑道,“没听清么?需要我再说一遍么?”
小家伙们齐齐摇头,方才不过是下意识的反问求证,而并非质疑或是未曾听清。这件事说来实在悚人听闻,因而叫他们这样失态也十分正常。
“那么我想问问,这一辈的余家子弟里可还有同余业书一般大的姑娘?”相灵真望向慕容非,微微眨了眨眼,“你可知晓么?”
慕容非眼睫颤动,神色凝重非常,咬字清晰。
“……非,记忆中,唯余业、书一人,而已。”
自三年前上一任余家家主暴毙以来,余家血脉逐渐凋零,仙门百家也曾在不同的合作中见过这一辈余家子弟,除了余业书之外,余家这一代再未有第二位姑娘了。
在这其中,便只有天赋出众的余业书为众人留下了深刻印象。
相灵真的目光落在了那块刻着太阳神鸟的翡玉之上。
来自绛楚的玉石被打磨作了护体法器的一部分,这东西是从何而来,余家主又为何会将这东西同余业书葬在一起?
相灵真脑中始终有一条隐晦的线,却因缺席的这三年无法将其串起,只感到太阳穴隐隐发痛。
她错过的实在太多了。
等这件事结束后,她必须抓着慕容非给自己狠灌这三年天下局势的动荡变化。
“在想护体法器的事情么?”
寂静之中忽然有陌生的嗓音响起,教众人浑身一震。
转头望去,一道身影正站在不远处,不知从何时来,犹如幽魂一般无声无息。
身影的面容同棺椁里的尸身一般无二。
“那是我的东西。”女童对相灵真露出一个微笑,眉目青涩,脸颊丰润,碧蓝眼睛明亮,笑意隽永而生动,同先前见到的模样大不相似,鲜活无匹,“后来被他抢走了,我怎么也找不到。”
她静静凝望而来,好似跨越了时间一道狭长的洪流,携来融化后雪水的气息,冷冽刺鼻,教人心中恍惚。
“可以把那东西给我吗?”还未完全长开的孩子模样沉静,温声细语,“那对我很重要。”
嘴上虽然客气着问询,可话音未落,她已一手指向棺椁中的尸身,灵力如同牵引线般将璎珞自尸身上引下。
相灵真反应迅速,当即便要去拦,声音冰寒,“你到底是谁?”
女童被她指使的灵力一撞,不由向后退上几步,步伐奇特,借此轻巧地稳住了身体,“姑娘不是已经有所猜测了么?”
她抬起脸,眼睫缓缓眨动,“我是真正的余业书。”
小后辈们出身自仙门百家,能够来参加百家考核,足以证明皆是其中出类拔萃的门生弟子。此刻不待相灵真出声,便已纷纷祭出灵武,阵法大起,便欲将余业书制在原地。
“前辈们莫不是以为我空手而来?”余业书见他们这副动静,倏忽绽放出妍丽笑颜,十分恣意,“错矣!”
她脚尖一点,向后飘飞,当即花草临空疯长,拔地而起,枝叶遮天蔽日,余业书只轻声道,“去。”
便是在这一瞬间,相灵真当即感受到自己身体内的灵力一沉,身后的小后辈们瞬息灵武落地,近乎虚脱,露出惊骇神色。
慕容非当机立断,书刀切出阵法流光,隔绝余业书的灵力压制。另一边相灵真越过屏障,轻飘飘拍出一掌,去夺飞向余业书的璎珞。
她心中已不是第一次因对方的灵力而感到惊疑。
争夺之间,只见余业书一抬手,竟将翡玉自璎珞上扯下,便毫不留恋抽身后跃几步,同相灵真拉开了距离。
相灵真微微皱眉。
“如果你们喜欢那个,就拿走吧。”余业书被千百朵虞美人托住身形,稳稳落地,只摩挲手中翡玉,太阳神鸟安静躺在掌心,她的声音温和下去,显得柔软而珍惜,“我只要这个。”
“那东西同你有什么关系?”相灵真不再动手了,与余业书隔着一道距离远远凝视,声音柔和,好似希冀同年纪尚幼的孩子争取交流,“如果对你很重要,你那位父亲又是怎么将它拿到手?”
“又为何将它与这无辜姑娘一同下葬?”
竹卷在袖中蓄势待发,相灵真不动声色问出这道问题,期冀能从对方身上得到解答。
“……姑娘误会了。”余业书缓缓摇了摇头,目光望向那棺椁之中,神色有些怜惜,“余家主并不知晓死去的那一位不是我。”
“那孩子不是我,却也不是人。”
余业书道,“那不过是一道影子,希望能够盼来被供奉的邪像,修回人形,重新转世投胎。”
相灵真在这一瞬恍惚了一下。
“还记得吗?”余业书扬手指向她腕上红镯,声音放得很轻,仿佛害怕惊扰其中沉睡的灵魄,“那尊邪像里,是那群姑娘被抽尽的灵力。”
“而这具尸身,就是她们不甘的怨念。”
相灵真微妙地明白了她的意思,“诞生的怨念……将她们的尸身吞噬后,重新捏塑成了你的模样么?”
余业书微微笑了起来,“是这样。”
“因我而死,自然也要来找我索命,坏我修行。即使这一切非我所愿,但一切事端因我而起,自然也要我来承担。”
“那么,也可以说是,余家主残害族中子弟,残害这些无辜姑娘时,你一直只是冷眼旁观,并未出手阻拦过一次?”
余业书点了点头,笑意隐没下去,神色有些叹惋,“余家主恐惧于相灵真冤魂索命的威胁,又希冀投向芈昭。”
她的声音清朗温柔,“可不久前,芈亡绛楚。”
“他不明白。”余业书轻轻拔下头上珠簪,同样是一只振翅欲飞的太阳神鸟,犹如一道细长烛火般被她捏在手中,仿佛拢住一捧源源不断的孽火。
在泛着淡红光泽的珠簪反照下,余业书眉目呈现出一种近乎诡异的温柔,“芈是恶兽,是饕餮,是不该存留的灾祸邪异,昭偕将会带领着他的臣民,贪婪吞噬一切目之所及的东西。”
“天下人犯过最大的错误,就是让昭偕成为了芈的国君。”
“他倾覆了仙宫,征讨着列国,可天下万事轮回不休。总有一日,他也会受到这样的对待。”
“而我会成为倾覆芈昭的其中一位。”余业书眸光缥缈,带着几乎算是虚幻的笑意,望向遥远的将来,“他讨伐我的故国,那么,我就覆灭他的未来。”
相灵真能感觉到身后师弟的呼吸声变得很轻。
慕容非忽而开口,“当年、那位,上门的……女子,是什、么人?”
余业书奇异地望了他一眼。
她认出他的身份,眼中可惜与遗憾一览无余,这种神情出现在年幼的孩子脸上,便显得格外诡谲。
余业书笑道,“对不起,慕容公子。唯独这个我不能告诉你们。”
她摇了摇头,“我同你们透露的已经太多了。”
“再见,慕容公子。”余业书又扫了一眼相灵真,“和这位……慕容姑娘。”
不等慕容非抬手阻止,她已将长簪在手心划出深可见骨的伤痕,血脉术法被瞬间点燃,余业书身形在火光中影绰,不过一息,便只在原地留下符纸燃尽的余灰。
随着她身形消失,满天卷地的草花也停止了生长,静静俯趴下去,变回无辜无害的模样。
对于灵力的压制也随之一轻,相灵真倦怠地揉了揉眉心,抬手将那璎珞引至掌心,最终沉默片刻,将邪像从自己腕上护体法器中取出。
璎珞被她小心戴在邪像脖颈上,利齿森寒的邪像停下了挣扎幅度,望着她,竟在那张恐怖面容上流露出了几分茫然。片刻后,它忽而张大了嘴,从中发出了绝然惨烈绝然悲苦的哭嚎。
它的声音从一开始不似人声的异兽吼叫,到最后已是少女尖锐痛苦泣音,不同的少女嗓音交织在一起,小后辈们听着这道哭声,顿时不忍地转过头去。
在这纷乱的世代,她们成为了最多的牺牲品。
相灵真将邪像放在棺椁之中,那自余业书影子里诞生的尸身神色慢慢变得平静,合上了那双眼睛,同邪像一起化作了一小片灰烬。
相灵真放开感知,听到很小声的缥缈声音说。
“谢谢。”
余家的破事这便算告一段落了,相灵真闭上眼缓解头痛,灵力动用得太频繁,她有些担忧自己的骨头架子是不是快要散了架。
她心底还有些疑虑没能被解开。
三年前上一任余家家主的暴毙肯定不是因为她冤魂索命,那么这其中的隐情,究竟是什么?
而屠戮万人,杀死卫忌……
这件有损修行的恶事,她不觉得出自于自己手中。
不如说,自她醒来以后,连自己的死因是什么,都已经忘却了。
只有强烈的痛楚无法从记忆中去除,师弟师妹冰冷的死横亘在她与尘世之中,跨越三年之久,教她对待幕后黑手的恨意如烈火高扬,愈发轰轰烈烈。
再睁眼时,相灵真打起精神,隔空点了点小后辈们人数,确认自己没有弄丢其中某一个,才转头询问慕容非,“把人带回去之后,你打算让他们各自回去么?”
慕容非点了点头,“世家子弟、会由,族中长、辈带走,其余、弟子,也会、有师门……护送。”
“看来都安排妥当了。”相灵真笑了起来,神情带了些揶揄。
她抬手指了指自己,慢悠悠道,“他们都有去处了,那么慕容仙君。”
“你打算怎么安顿我这个无家可归的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