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五章隐情
正所谓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沈让一句轻飘飘的自嘲,落在不同的人耳中,就听出了不同的意味。文静恍然愣住,似乎想说什么,却到底没有说,只是止住了先前的话头,定定地看着沈让。
她进来这么久,似乎终于平静下来,第一次正眼仔细打量病床上的这个人。
沈让变了很多。
这些年,沈让变了很多。当年文也还活着的时候,她印象里的沈让还是年少气盛的样子,比如今的她自己还要年少,带着一帮子人混迹在南A区,像个混不吝,又莫名有点军官的气势。那气质和文也有点像,她也觉得自家大哥是给自己找了个二哥。
后来文也死了,沈让说以后他就是她哥哥。她也曾经试着接受沈让的好意,却又总是扭曲,将它理解为亏欠。她记恨了沈让很多年,也曾经隐藏得不好,表露出蛛丝马迹。可沈让从不和她计较,依旧给她最好的生活。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沈让就成了大权在握的模样。
妥善安排好她的一切,却再看不见往昔文也的身影,也不再试图扮演她的哥哥。可她总是要小心翼翼地,生怕触怒沈让。她其实自己一直在沈让的掌控中。表面上看起来沈让由着她想做什么学什么都支持她,可实际上她的生活早已被划定了明确的界限。朝城所有人对她的善意都来自于沈让对她的庇护。
像是科研部的人明知道她缺乏经验,不如喻诚,却还是认可了她一把手的位置,其实她知道,那些人不过是看重她能从沈让手里要来拨款,并不在意她的科研能力。
她开始温驯地扮演一个好妹妹,收敛着所有的心思,粉饰太平。
可原来,沈让也是恨着自己的。
难怪他只在意她是不是活着,只在意她这个由文也留下的“物件儿”是不是保存完好。难怪每次提到“共存项目”沈让就会生这么大的气,连那层伪装都顾不上了。她总觉得沈让虚伪,虚伪得令人作呕,表面上是强大的天才,一切尽在掌握,可隐藏在他对自己温和照拂之下的,是残忍的生杀由断、懦弱自私、刚愎自用。
可如今的沈让瘦骨嶙峋,气息奄奄。
她没有吭声。
游子龙将嘴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缝。
他当然记得眼科医生说过,手术干预越早,挽救视力的机会越大,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贵的。五楼这么多人都在努力,希望沈让情况稳定,尽快前往北舟城接受手术。可偏偏就是有人横插一脚。他不懂文静到底为什么会对沈让怀揣如此深切的恨意——按照他的理解,文静应该是最感激沈让的人之一。
阎罗王死前也为沈让澄清了,文也是阎罗王害死的,并不是因为沈让夺权。
游子龙不能理解,只觉得是恩将仇报。
他咬着后槽牙,向文静逼近了几步,人高马大地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目光中满是质问、愤怒。一双平日里清澈干净的眼睛,如今血丝密布,每一道血丝都是他在病床边每分每秒煎熬的痕迹。
面对一米九的压迫感,文静并没有后退。可冷不丁对上他的视线,却微不可见地避开了目光的交汇。
游子龙又往前走了半步,几乎是用身体在下驱逐令。
文静终于动了,她退开半步。
她沉默了片刻,低低笑了一声,却不知道是觉得自己可笑,还是觉得沈让可笑。她缓慢地摇了摇头,终于缓缓地转过脸,仰起头,对上游子龙的眼睛。
她脸上是得体地笑容,眼神却狠戾。她抬起手,用食指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
沈让并不知晓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
漫长的沉默中,炎佐的脚步声响起,修长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了门口。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敲了敲门,那意思——聊完了吗?
他侧目瞥了一眼,身后的哪些医疗机组的当即围上来,莫名有一种□□少爷和他的家养打手的气势。
医疗机组的人是受过专业训练的军医出身,文静却是养在温室里的花朵。她完全没有挣扎的余地,被一招制服。游子龙冷眼看着她,眼中是不加掩饰的愤怒,还带了几分注视一个跳梁小丑般的怜悯。
“游子龙,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
“你比我更可悲。”
她被人押着拖出病房,声音也终于消失在走廊里。
病房终于重新恢复了宁静,沈让皱着眉头,不知自己该朝着什么方向,口唇翕张,只叫了一声,“游子龙。”
游子龙当下整理思绪凑上去,却听沈让嘶哑地重复了一遍先前的处理,“把她交给喻诚,不能让……北舟城的人带走她。”
沈让大概不知道自己现在一副怎样的状态。
他半睁着眼,由于看不见,视线没有落点,眼仁黑洞洞地朝着斜向上的方向,显露出不可控的盲态。两颊凹陷,嘴唇没有一点血色,却不知为什么,整个人紧绷着,从被子边缘露出来的手蜷缩着,嘴唇微微发着抖,指尖一下下痉挛地抽动。
他在怕什么?
游子龙一时没有接话,垂眼看着他,神色中是连自己都不明白的深沉。
沈让久久听不见回应,双眼睁大,吃力地仰起下巴,试图将脑袋从枕头里挣扎出来,左右寻找游子龙的身影。可这些天他视力下降得很厉害,医生都测出来只剩光感,连手影都看不见,他什么也没找到,只带得身体颤得更厉害,呼吸机的管路也晃动起来。
游子龙一把捧住他的脸。
“别乱动,我在这儿。”
沈让却没料到这一下触碰,猛地吓着哆嗦了一下,却急忙朝着声音的方向转过去,仍是急切的模样,“不能让炎佐带走她……”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没控制好气流,连声音都没能发出来。
游子龙幽深地盯着他,心中天人交战,却到底不忍心再看见他茫然地睁着眼四处寻找的模样,只好低低地叹了口气,说,“嗯,我听着呢。”
沈让正要把心放回肚子,却听游子龙又开口了。
“让让——”
沈让下意识觉得不好,想转过脸去。游子龙嗓音低沉,似乎靠得很近。他感觉自己听到了游子龙压抑的呼吸,而侧脸那只手的力气并没有松开,粗糙的茧子蹭在他的下颌骨上,那只手温暖干燥,却不像平时一样轻柔。
游子龙几乎是用拇指和食指钳制着他的下巴,迫使他面对。
“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沈让没法扭头,只好紧紧闭上了嘴,将嘴唇抿成了一条薄薄的缝隙。
游子龙对他这个模样实在很熟悉,沈让只要露出这个表情,那就是打定了主意不回应。游子龙只觉得自己指不定已经字面意义上地七窍生烟了,可偏偏这人病成这样,再生气再想逼问也没办法,甚至他自己惯用的撒娇打滚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都不敢使出来,只恐把人逼急了,惹得这人再次心律异常。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
就像那句谚语说的——沈让这是豆腐落进灰尘里,吹不得、打不得,他头一回体会到语文的精妙之处。
游子龙和沈让犟了半天,沈让不回应,他只好先松手。他几次想张口,最后都放弃了,只是回过头,看向了病房外的方向。
先前的人们已经散开。
他却似乎还能看到炎佐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医疗机组的人已经着手清理处置室,那些东西说不清有没有被动过手脚。炎佐显然是个不缺钱的,已经从北舟城订了沈让需要用的耗材,不日就能抵达。相比炎溯那种高高在上,炎佐表现出来的态度要亲和得多,大手一挥调配人手、购置医疗资源,全然没有其他人那种顾忌。
他问过炎佐,炎佐只是笑。炎佐说,“我又不是什么好人,来钱的路子和花钱的路子都很多。放心吧,在第四区,政府插不上手,我老爹都没我说话管用。东西和人从我第四区走,不会被查到的。”
他那会儿就感觉这位不太像什么正经人。
能提出入侵旁人精神图景的人,想来也不能是什么正经人。
可他游子龙自问也不正经。他原本顾忌的不过是沈让,他当然好奇沈让究竟在隐瞒什么,可他一则担心自己水平不行,完成不了这么艰难的任务,万一再做错什么闯祸,更是麻烦。二则,他不愿意违背沈让的意愿,他总觉得,沈让不告诉自己是有原因的,也许自己帮不上忙、沈让不愿意多费口舌去解释,可是自己一向很听话,就算听不懂,也会尽量不添乱的,那,也许——
——也许,沈让也没有平等地对待自己。
游子龙的脑子里忽然冒出这个念头。
可他体会到的并非文静先前字字泣血时的愤怒,更多的是一种担忧。他比沈让小了整整七岁,他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也没有沈让那么聪明的脑袋,所以沈让一直把他当半个小孩子,有什么打算都不和他说,有什么事情都独自扛着。
不仅是对他,沈让对朝城的每一个人都差不多是这样的态度。
也许是炎家的家教,也许是因为沈让本就是这样的性格。
可再怎么强大的人也有倒下的时候,如今连呼吸都得靠着医疗设备,还剩下什么可以牺牲的?为什么这个人总是不相信其他人,总是不给别人一点分担的机会呢?纵然是他,纵然是对自己已经结合的哨兵,也不能坦诚相待。
反而是对什么喻诚、文静这么坦白!这都惯的什么毛病!游子龙愤愤咬牙,盯着沈让瘦得脱相的凹陷脸颊,看着沈让装傻的模样,脑子里千回百转,犹豫再三,却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低声笑了出来。
“没事,我随便问问。”
他俯下身,轻轻地在沈让额头落下一个亲吻,神色如常。温热的手掌落在沈让最脆弱的后颈,用拇指轻轻摩挲着,按摩僵硬的肌肉。他敢打包票,他是世界上最了解沈让这具身体的人,连沈让本人都没有他清楚身体的各种“机关”。
沈让就像他的精神兽,喜欢被摸头,喜欢温暖,喜欢被轻轻按摩有感觉的地方。半睡半醒时,不喜欢有人靠近,会瞬间惊醒,可如果听到游子龙的声音,他又会很快放松,迷迷糊糊睡过去。
沈让的边界感很强。
沈让最讨厌强迫。
游子龙几乎能想象到自己将会在沈让的精神图景径中面临怎样的抵抗,也完全能够预料,事后沈让估计会气得把自己塞进垃圾桶赶出朝城。
“已经十一点多了,让让累了吧?要不要喝点水?一会儿给你翻个身,好好休息。”
我的妈呀的终于更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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