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个没完,屋里也显得阴沉沉的,梅砚让宫人将屋里的冰鉴抬出去,又吩咐了他们去做些膳食。
屋里一时没了人,出奇的静。
梅砚并不着急,将沾了水气的朝服换下来,又重新束了头发,这才慢悠悠地撩开了宋澜的床帐。
他问:“醒了?”
宋澜这一病一个月,人都捂白了,白皙的面容上全是憔悴的神色,上扬的眼眸沉重地睁不开,那双黑羽般的睫毛便扑闪扑闪,竭力看向梅砚。
他张了张嘴,半晌却没说出什么话来,最后低低唤了句:“少傅……”
“嗯。”梅砚应了,却并没再问询什么,只起身去一旁的水盆里洗了块帕子,一边说道,“陛下醒了就好,晚些时候我再请纸屏进宫一趟,看看是否需要换药方。”
他把手浸在冰冷的水里,不断揉搓那块手帕,心里面乱极了。
一个月了,他日日都盼着宋澜醒过来,可真到了这时候,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宋澜那样恨他,曾茹毛饮血一般将那些过往割开,欺他于龙帐之中,辱他于床笫中间。如今两个人各自病了一场,各自殚精竭虑了一回,那些恨意又该如何分说?
明明是滔天的恨,却求你不要死。
明明求你不要死,却不敢言一个爱字。
那帕子浸在水里,都快要被揉烂了,梅砚自始至终没有转过身看宋澜一眼,过了许久,他听见宋澜沙哑的嗓音传过来。
“少傅,外面下雨了么?”
梅砚下意识抬眼往窗外看了一眼,雨势不仅没有变小,反而更见瓢泼之态,轰闷的雷声穿破雨雾,刺耳而来,像是叫嚣着要撕开这黑沉沉的天,要歇斯底里地说什么。
“嗯。”
“下雨了,少傅怕不怕?”
梅砚不知道他是不是烧了一个月,真的把脑子烧坏了,有些好笑:“下雨而已,天气变换,有什么好怕的?”
他微微侧过身子,见宋澜已经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了,他撑着身子靠在床头,眼尾微微有些泛红,看样子很是艰难。
梅砚生生按捺住过去扶他一把的想法,仍在原地未动。
宋澜脸上的神情似笑非笑,苍白的唇角却像是有些自嘲,喃喃说:“那么大的雨,少傅不害怕么。”
梅砚把头转回来,暗暗怀疑宋澜莫不是真的烧坏了脑子,那晚些时候可要让段惊觉好好诊治一下,若是真的烧坏了脑子,那可……
“噗通”一声。
梅砚的思路彻底乱了,他将那块帕子扔在水里,回头一看,是宋澜挣扎着翻身下床,直接给他跪下了。
大盛天子有四跪,这话他不久之前还在朝堂上说过,可真到了这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快起来。”
梅砚说着就要去扶他,宋澜却往后退了退,眼泪爬了满脸。他久病初愈,身上实在没有力气,就那么撑着身子,埋首,“砰砰砰”给梅砚磕了三个响头。
宋澜这一磕,着实把梅砚磕懵了。
应当不是……真的坏了脑子吧?
梅砚要过去扶宋澜,却听见宋澜声声哽咽。
“那么大的雨,少傅怎么会不怕呢,一百三十四条人命,鲜血染了半个盛京城,那一场雨那么大,却怎么也洗刷不净,你怎么会不怕呢……”
像是“铮”的一声,梅砚脑子里有根弦断开了。
他的身形僵住,就那么怔怔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宋澜,忽然明白了他说的“那场雨”是什么意思。
“你都……知道了?”
宋澜还撑在地上,压根没有要起身的意思,他长揖为礼,头发垂到地面,久久未起。他原本还想亲口问一问梅砚,问问他的少傅是不是真的就是梅时庸的后人,但他病了一个月,并非全无意识,过往的许多东西反反复复席卷到梦中,他其实已经明白,其实已经确定,其实已经不必再问了。
“朕记得,少傅不喜欢下雨天,也不喜欢打雷。
“有一年朕带着少傅骑马淋了雨,少傅宿在东宫,也是一夜未睡。
“少傅,那个时候,你是不想睡,还是不敢睡?
“一旦睡下,会被梦魇缠身么?
“梦里,是血泥污浊的那个深秋么?”
——
天顺五年的深秋于梅砚而言,是一个不能提的禁忌。
那一年,他也只有十一岁,是当朝太师梅时庸的孙辈,中书侍郎梅成儒的第二子。
出身名门,家世显赫,累世官卿,骄门贵子。
他也是那般意气风发的少年郎,那年秋天刚随着兄长去参加了盛京城的诗会,提笔写华章,张口成锦绣。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
他与兄长梅毓欢欢喜喜打马而归,却见母亲唐氏一脸焦灼地等在门口,见到他们回来,连忙让下人带他们去收拾了行囊。
唐氏说,要带他与梅毓去钱塘外祖家一趟。
梅砚那时还问呢,“母亲,父亲不与我们一同去么?”
抄家这种祸事,往往快得让人反应不过来,梅时庸和梅成儒被下狱只是一夜之间的事情,昔日偌大的门庭转瞬成了罪臣之家,仆从逃的逃躲的躲,字画绢帛、古籍书册,都沦为了火海之中的一捧灰尘。
那个时候,唐氏母子三人还没有走,他们租住在城中一处旧宅,唐氏本以为事情还会有转机。
而后他们便等来了盛京城的那场秋雨,一百三十四口人被押往刑场,屠刀落下,鲜血横流。
长街的另一头,唐氏撑着伞,伞下,梅砚被梅毓揽在怀里,他的兄长对他说:“景怀,不要害怕。”
梅砚没有怕。
他站在那场雨里,看着偌大的盛京城被鲜血染透,看着权势滔天的皇帝坐在朝臣殿上耀武扬威,看着盛京城的百姓哭天抢地,闭门三月不敢出。
他的骨血都凉透了。
可是自那以后,梅砚再也不能伴着雨声入眠。
雨一落下来,他都能想起那些鲜红的血,雷声一响,他都能看见那柄锋利的屠刀。
那是他们梅氏一族鞠躬尽瘁的热血,那是皇帝大手一挥兔死狗烹的刀。
他的梦里,是天顺五年的那个深秋,让他一夜长成的血海深仇。
十五年了。
宋澜还跪着,他一连问了梅砚许多问题,梅砚什么都没答。
他说:“你先起来。”
“少傅……”
梅砚伸手把他扶起来,指尖却颤得厉害,宋澜足下一个踉跄,险些又跪下去,被梅砚用力拉住了。
他将宋澜扶回到床上,轻声说:“陛下膝盖不好,以后不可随意跪了。”
宋澜像个没长大的孩子,眼泪止不住地流,想要说些什么长篇大论,开口却抽抽噎噎。
他就这么抽抽噎噎地说,梅砚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听。
“那天……少傅哭了是么,朕第一次看见少傅哭,少傅是为着朕哭的么?”
梅砚想起来,他说的是自己刚染了暑热病的时候,梅砚守着他,流了一次泪。
“嗯。”
宋澜便想要笑,但哭得太厉害,什么样的笑容都显得苦涩,“少傅,朕那个时候刚知道了你的身世,朕想着,这场病一定是上天的报应,朕要是病死了就好了。可是梦里听见少傅哭,朕难受极了,说什么也想醒过来,哄哄你,跟你说不要再哭了。”
梅砚在旁垂眸听着,依旧没有说话。
他穿的是一件白青色的轻纱袍,显得整个人又轻又白,像是随时都会消散的一团雨雾,却在瓢泼大雨中兀自横生,孤忍而又决绝。
宋澜说:“少傅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朕若是早知道,朕就不会……”
梅砚知道他要说什么,忽然笑了下:“告诉你什么?”
他起身,透过窗子去看外头淋漓的雨,十五年来第一次没了惧意。
“告诉你我是梅氏后人,你的君父冤杀了我家一百多口人,所以我来报仇,我逼死先帝是他罪有应得,我搅弄朝堂,是正道之举?你不该恨我,不该怨我,应该恭恭敬敬奉我为师长,颤颤巍巍跪在我面前偿还父辈的罪?”
宋澜被他这话噎住了,他嗓音哑得厉害,只觉得心里疼。
“有什么好说的呢?”梅砚伸手关了窗户,雨声与雷声都被阻隔在了窗外,果断而又干脆,“青冥,有些事情,不是说还就能还清的。我要了徐玉璋和先帝两条命,可这还不了我梅氏一百三十四口人的命;我任朝中二品高官,可这补偿不了我在钱塘隐姓埋名的那七年。反过来说,当初我自裁谢罪,遮掩不了弑君的罪责;我自甘自愿委身于你,也平不了与你的杀父之仇。这本就是一笔算不清的烂账。”
梅砚关了窗户,心中却仍是烦乱,不想在屋里留下去,抬脚就要走。
又被宋澜唤住了,“少傅,是朕对不起你。”
梅砚脚下一顿,但并没回头,他说:“当初在瑶光殿里,我用刀抵着先帝的脖子,我让他写罪己诏,他不写,咬牙撞上来,这仇我就算是报了。我祖父和父亲泉下有知,必不想看到我将这些仇怨迁怒到你身上,天理昭彰,是非善恶,人心自有定论,所以我不要你的平反谕,更不要你的罪己诏。
“青冥,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有愧于你。”
梅砚推门走了,屋里静悄悄的,什么声音都没有,显得那凄厉的雨声更加吓人。
这样的暴雨,要下很久吧。
——
又过一些时候,廖华端着一碗面进来,是手扯的面条,鸡丝熬的高汤。
“陛下吃些东西吧,这是梅少傅刚从瑶光殿回来的时候吩咐宫人去做的呢。”
宋澜像是丢了魂一般,怔怔看着廖华手上端的那碗面,过了很久才问:“廖华,今天是什么日子?”
这问题,梅砚不久前才问过,廖华下意识便答:“六月初二了。”
“哦,原来是六月初二。”
宋澜闻言笑了笑,伸手接过了筷子,面却已经有些坨了,筷子还没提起来,眼泪就已经落在了碗里。
年少的帝王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他在那场濒死的梦境里苦苦熬了一个月,如今终于撑不住了。
他抱着那碗面哭。
眼泪颗颗滚落。
声声呜咽。
廖华听了很久,在听清了宋澜说的是什么的时候,忽然明白了六月初二是什么日子。
宋澜说:“少傅为我取字的时候,还说要亲手为我加冠的,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这一天,是宋澜二十岁的生辰。
“少年当此,风光真是殊绝。”出自秦观《念奴娇·千门风月》,特此标明。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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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少傅,雨那样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