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砚第一次发现宋澜是一只披着狼皮的羔羊,是刚升任太子少傅的那一年,宋澜到处提防着自己,将整个东宫闹得鸡飞狗跳。
那日梅砚刚教了《管子》一则: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意在告诫宋澜行事要多思虑,不可骄傲自大。
狼崽子挺聪明的,认真学了,也听懂了,而且学会了。
当天下午下了雨,梅砚查完最后一篇课业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他生怕宫门下了钥,便要急匆匆地出门去,谁料东宫的门儿还没出,就听见一阵马蹄声,伴随着马蹄声一并传过来的,是宋澜那厮的狂笑。
少年高坐马上,一身筠雾色的浅绿常服揉在细密雨丝里,脸上挂着些灿烂的笑意,微微扬起的眼睛炯炯有神。
梅砚便撑着伞立住看他,一时竟没搞清楚这少年想要闹什么。
“殿下,我朝何时有能在宫里纵马的规矩了,还不下来!”
宋澜充耳不闻,只又笑了笑,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朗声:“少傅,下雨了,本宫怕你淋湿了衣裳。”
清朗的声音隔着雨雾传过来,梅砚一时竟以为是自己听错了,这孩子……莫不是在关切他吧?
事实证明,梅砚真的听错了。
下一刻,宋澜便驱马踢了踢,缓步行过来,而后在马背上俯下|身子,朝梅砚再度伸出了手。
梅砚便换了只手撑伞,另一只手朝他递了过去。
鬼使神差……
那是深秋时节,落雨之时却有些寒凉,宋澜却刚刚纵马疾驰了会儿,掌心甚热,梅砚一触,不由地想要缩回来。
然后他发现,缩不回来了,被宋澜握住了。
小狼崽子终于露出了他恶毒的本来面目,使了浑身的蛮力将梅砚拉到了马背上,那把油纸伞一时没拿住,落在雨水里,摔了个肝肠寸断。
梅砚是个文人,显然没这么骑过马,更没料到宋澜会有这样的力气,居然能拉动他……
呆了良久,他才回过神来:“殿下,你这是做什么?”
宋澜满脸笑意地回过头来,少年人热气腾腾的脸离他极近,他只来得及听清楚少年的话:“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少傅教的,本宫回去想过了,深思熟虑过后,觉得之前对少傅的态度确实太过傲慢,实属不该。”
梅砚下意识想要点头,转念一想却又不对:“你既学了道理,这又是闹哪出?”
“本宫说了,怕少傅淋湿了衣裳,欲送少傅出宫,少傅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梅砚:“……”
你有病吗!
大雨天,骑马!在宫里!拉我的手!还要送我!
谁要你送!
梅砚温言细语惯了,这等情况下便是忍了又忍,也没忍住,骂他:“马,停下,你,滚下去。”
宋澜嘚嘚地自顾自骑着马,全把梅砚的话当成耳旁风。
雨水势头稍大,淋在二人的衣袍上,筠雾成了碧滋,紫怯逼近地血。
梅砚被宋澜揽在身前,感受着身后少年的恣意与轻狂,一时竟没了言语,曾经的轻蹄快马终究消散在了时光的深长甬巷之中,久到他几乎已经忘了,才没马蹄的浅草,如今生长在了哪片土地。
——终究是星离雨散,石火光阴。
待梅砚回过神来的时候,宋澜已经快要驱马到宫门了。
二人浸在雨水里,宋澜还好,浑不在意自己的形象,梅砚却是要脸的。已经有许多个宫人忍笑经过了,他真不知道还能碰见什么人。
年长宋澜六岁的稳重告诫自己不能由着他这般胡闹,梅砚便眼疾手快地从宋澜手里夺过了马缰,长“吁”一声。
悬崖勒马。
“少傅,你会骑马啊?”
梅砚冷冷地乜他一眼,抬腿把人踢下了马背。
自小习武的狼崽子捂着摔疼了的屁股愣愣地看梅砚,满眼难以置信,万没想到他那个满身文气儿的少傅不只会骑马,腿劲儿还挺大。
哎呦他的屁股……
这么一番折腾,宫门自然是下钥了,梅砚出不了宫,只好在东宫里将就一晚。
宫人们瞧见太子殿下湿漉漉地牵着马回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梅少傅,俱是吓得不轻,忙请了两人入室梳洗,又妥帖地为梅砚收拾出客房来。
太子殿下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先前还只敢趁那几个老少傅睡着的时候给人家的胡子编辫子,如今都敢带着梅少傅策马狂奔了。
莫不是因为梅少傅没有胡子吧?
梅砚有些惧怕这样的电闪雷鸣的雨夜,又睡不惯宫里的玉枕,傍晚的事便时不时地涌上脑海,一时又窘又气,辗转反侧到半夜的时候,房门被敲响了。
来人是廖华。
“梅少傅,深夜打扰,是卑职唐突了,但太子殿下说想见您,不知是否能前往一见。”
梅砚就住在东宫的侧殿,离宋澜只百十步的距离,他想不明白有什么事儿非得让自己过去,但想着那孩子到底是太子,总不好屈尊来见自己这个臣子,便也软了心肠,由廖华带路往正殿去了。
那还是梅砚头一回涉足宋澜的寝宫,乍见之下竟觉得有些心疼。
他虽是贵胄太子,却素来不受帝后待见,小小年纪就被扔在了东宫,无人照拂,屋里许多器具都已经陈旧了,却也不知吩咐人换新的来。
廖华将人带到了,便又退出去,顺带关了门。
“少傅来了?”
梅砚应了声,却没瞧见宋澜的人影,这才发觉他似乎是窝在床帐里同自己说话的。
小宋澜的鼻音有些重,说话也含含糊糊地:“今天的事,是本宫冒失了,本宫就是想气一气你,少傅别见怪。”
梅砚登时觉得好笑,他竟是在同自己赔情道歉?
“殿下,你怎么……”梅砚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受,正要问,却听得床帐子里的人猛地咳了两声。
他心知不对,也不顾君臣之礼,上前拉了宋澜的床帐。
小狼崽子已经烧得满脸通红,正缩在厚厚的被子底下瑟瑟发抖,方才强撑着精神同梅砚道了句歉,此刻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
梅砚下意识地伸手去搭他的额头,竟是滚烫,想是傍晚时分肆意妄为,策马出汗又淋了雨,晚上便发起高热来。梅砚叹了口气,才知道他素来都把自己藏在狼皮底下,也只有烧得有些糊涂的时候,才会像个小羔羊一样软绵绵地给自己的少傅道个歉。
梅砚一时满是心疼,哪里还会责怪少年的顽劣。
“殿下,你还好吗?”
等了须臾,没听见小羔羊出声,梅砚便欲起身去寻廖华唤太医,这时候,衣袖却被宋澜抓住了。
小羔羊烧得眼皮都睁不开,但却死死拉着梅砚的衣袖,嘴里含糊不清:“别去,别去找太医……”
“殿下病了,不看太医,病怎么好?”
“别去,少傅,你不要走。”
梅砚见他如此执着,也不好违他的意思。
“好,臣不走。”
梅砚在床边坐下来,伸手温柔的揉了揉他的头发。
梅砚这夜终究没睡成,既答应了宋澜不去寻太医,便只好寻来廖华煎了些退烧的汤药,亲自喂宋澜服了,又照顾他到后半夜,烧才终于退了些。
小羔羊睁开眼睛,眼白泛红,却已经不复方才那般可怜巴巴了。
他见守在自己床前的人是梅砚,颇觉得有些意外,一时间又想不起来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只那发狠的性子又上来了。
“少傅,你是不是也想找父皇告状去?”
“告状?”
“本宫胡闹,想必你心中也气坏了,你找父皇告状去,也就能辞了太子少傅这个官儿了。”
梅砚瞧着他恶狠狠的模样,此时却只觉得好笑,原来这人清醒了以后便是这样硬撵着人走的,可方才拉着自己的袖子不让走的又是谁?
真是翻脸不认人。
“在臣之前的那几个少傅,就是这般被殿下气走的?”
宋澜好似被戳中心思,有些含糊地摸了摸鼻子,答的却是实话:“那几个都是受不了本宫给他们的胡子编小辫儿才走的。”
梅砚便又笑了。
他生得温和,笑起来便能显出几分亲切,一双杏眼里泛着柔光,醉玉颓山之态。
“臣不走。”
梅砚说着,伸手给宋澜掖了掖被子。
——
躲在被窝里发的小太子长大了,却如同当年一样可怜,窝在被褥里,烧的满脸通红。
梅砚不断地浸凉了帕子给他换上,却半点效果也没有,他虽不懂医理,却知道这病来势汹汹,许多人都是烧得晕过去,然后再也醒不过来。
他看着宋澜气息微弱,只觉得自己一颗心一抽一抽地疼,比过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疼。
梅砚取下帕子,将自己的额头抵在宋澜的额头上,似乎要让那份滚烫挪移到自己身上来才肯作罢,可没有用。
冰帕子没有用,他的额头没有用,他滚着泪珠一遍又一遍喊宋澜的名字也没有用。
人总是这样,在仇怨与误会面前倔强到不肯低头,死倔着脾气,死撑着傲骨,直到把那些难言的苦痛放到生死面前,才会明白什么是疼。
这时候的梅砚,已经深切地体会到了那种感觉。
他不由地想起曾经自己喝下毒酒的时候,宋澜跪在少傅府里哭天抢地;又想起自己拿花瓶碎片割了脖子的时候,宋澜不惜以命相要。
原来求一个人不要死的滋味,是这样的。
“是者,生于虑,成于务,失于傲。”出自《管子》,特此标明。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9章 狼崽与羔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