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商人显然懵了,挣扎着喊道:“冤枉!我做的可是正经官盐买卖!你们凭什么抓人?”
另一名吏员却不耐烦地催促同伴:“这人头你要不要?不要算我的!我这月还没开张呢!”
“放屁!明明是我先盯上的!”
两人竟为了算谁的“业绩”当众争执起来,引得吃早茶的客人们纷纷侧目,交相私语。
李清白看得诧异,低声问谢昭:“他们这是……”
谢昭抿了口茶,神色平静地解释:“新任巡盐御史唐琰唐大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出台了诱人的奖励政策,这帮惯会躲懒的孙子便闻鸡而动。政策之下,凡提供线索、举报乃至亲手抓捕贩私盐者,皆有丰厚赏银,还会纳入盐运司年底的考绩评等。”
他心中冷笑,这帮狗腿子胥吏,往日在吕杉手下只知道赌博酗酒逛青楼,办事推诿扯皮,如今为了赏银和考绩,倒是殷勤得很。
不过他深知,朝廷根本不会额外拨付这笔庞大的奖励费用,最终多半要从盐课正项里巧立名目支出,等于是白嫖这些运司官员和老百姓,替他姓唐的卖力干活、织造业绩。
算盘打得可真响。
“这么说,这唐大人并非是许灵阶的人咯?”
他回应道:“目前看来不是,以后就不好说了。此人官场履历并不算丰富,长期在翰林院默默无闻,三年前忽因一首青词获得圣上宠信,擢升至都察院右佥都御史,近日又被委以管理两淮盐政的重任,恐怕不仅仅是会写几篇锦绣文章那么简单。”
“只是,身处这天下最浊的旋涡中心,再有能力和决心的人,日子一长,也难保不被染黑。真正铁面缉私、整顿盐政的巡盐御史,也不是没有——五年前这里就有一位,后来‘意外’身故了,连个全尸都没留下。”
李清白咋舌:“真吓人啊,做个官把命都丢了。”
谢昭接着道:“虽不知皇上对他有何具体期许,依我看,他这般雷霆举动也坚持不了多久。很快他就会明白,在这是非之地,与其费力不讨好地四处树敌,不如与人共享渔利,方能坐稳巡盐御史之位。”
眼见方才还谈笑风生的盐商转眼成了阶下囚,李清白后怕道:“那……刚才那个人,会怎么判?”
谢昭语气淡然,仿佛在说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依《大旻律》,‘贩私盐者,杖一百,徒三年,盐货、车船、头匹并没官。’”
李清白大惊失色:“杖一百……那岂不是半条命都没了?”
谢昭未再言语,只夹了一只玲珑可爱的翡翠烧麦放到她碟中:“趁热吃吧。”
用罢早茶,谢昭看着满桌空碟,心中正暗自计算这顿不菲的花销,起身欲结账时,却在雅间外的回廊上撞见了一个他并不想遇见的人——两淮盐运使司都转运使金一丰。
“哎哟,谢老弟!巧,真是巧啊!”金一丰立刻堆起热情而圆滑的笑容,快步上前拱手,“难得见你有此雅兴,携家带口来享受这人间烟火。唉,不像老哥我,这几日被搅得是食不知味,夜不能寐啊!”
谢昭暗自发笑,这老狐狸无事不登三宝殿,且看他如何表演。
面上却恭敬地还礼:“金大人说哪里话,您执掌两淮盐政,日理万机,实在辛苦。若不嫌弃,还请入内一同用些茶点?”
“不了不了,刚用过。”金一丰摆手,顺势将谢昭引到廊柱旁相对僻静处,脸上的愁苦表情更加生动,“谢老弟,你我相识多年,老哥我就不绕弯子了。新来的那位唐琰唐御史,你可打过交道?真真是个冷面阎王!”
“前日我们在百花楼设宴,为他接风洗尘,可不知怎地,预先定好的菜肴全被换了个底朝天,满桌子清汤寡水,主菜竟是一道无汤、无油、齁咸的盐水老鹅!”
他刻意顿了顿,观察着谢昭的反应,才压低喉咙继续道:“席间,他就指着那鹅肉,阴恻恻地说,‘金大人,您看这盐是足了,可这鹅肉的油水,都到哪儿去了呢?’ 这话,分明是敲山震虎,指着和尚骂秃驴!说咱们两淮盐税的油水,都被捞干了啊!”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并不存在的冷汗:“这下可好,年关将近,天寒地冻,他却逼着运司上下清查账目,核对库银,这不是要人的老命吗?都怪吕杉他爹那个短命鬼,要是能多撑两年……唉!”
金一丰唉声叹气,话锋却突然一转:“说起来,这唐琰年纪轻轻,父母早亡,又未曾婚娶,家中连个能‘丁忧’的近亲都无,真是……一片干净啊。”
这时,酒楼的管事拿着账单过来,金一丰轻扫了一眼,随即吩咐道:“谢爷的账,一并记在运司的日常招待项下便是。”
言毕,对谢昭露出一个彼此都心知肚明的笑容。
谢昭卑笑致谢:“多谢金大人照拂。”
金一丰点点头,凑近他耳畔,语气也变得凝重起来:“谢老弟,跟你交个底吧。这位唐御史,是带着圣命,实打实来刮地皮的!他要的是能填满国库窟窿的真金白银!运司的账目和库银,根本经不起细查。这些年,咱们彼此关照,合作愉快,如今这关口……”
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谢昭:“老弟你财路广,人面熟,可得鼎力相助,帮老哥,也是帮大家,渡过这道难关啊!否则……”
金一丰重重拍了拍谢昭的肩膀,带着长随踱步离开。
谢昭站在原地,脸上谦卑的笑容缓缓收敛。
金一丰这番看似诉苦实则威胁的话,像一块巨石压在他心头。这顿早茶的代价,也远不止账面上那些银子。
唐琰的刀已经高高举起,金一丰这老狐狸,分明是要把他推到前面去挡刀。
这江都城的风雨注定避无可避了。
……
回到霁园,霜华堂内炭火烧得正暖,李清白拽着谢昭胳膊,献宝似的拿出一卷用鸡爬小字写就的纸张。
谢昭皱眉:“这是……”
“夫君你看!”她将纸展开,上面条理分明地列着给知雨的教学计划,“我想了一晚上呢。我想着,知雨年纪还小,那些深奥的经史子集可以稍放一放,先打好根基要紧。”
谢昭接过来细细分辨:
强身课:学习简单的防身术,强健体魄。
生活课:辨识五谷、种植花草、日常生活技能。
孝道课:熟知孝道,每日为父母奉茶、捶背。
珠算课:启蒙数理,懂得基本计算。
品德课:通过讲述历史人物故事、民间传说,明辨是非善恶。
美食课:认识食材,了解基本烹饪技巧,学做简单饭菜。
言语课:学习如何清晰表达、礼貌待人。
末尾还画了一个小小的“功德榜”,写着完成课业可得红花,积攒红花可兑换想要的奖励。
这计划虽不似正统书院那般严谨,却处处透着用心。
谢昭认真看完,反而如释重负地笑了。
起先他还担心,她真要逞强抖落肚子里本就不多的墨水,把知雨教得错漏百出,如今这般安排,却是正合他意。
他放下计划书,拉过她的手轻抚:“夫人用心了。这计划极好,比我想的周全得多。”
又沉吟反思道:“从前是我过于心急了,总盼着他能早日成才,光耀门楣,却忽略了他到底愿不愿意,快不快乐。如今想来,他能平安健康地长大,成为一个明事理、有担当、心地善良的正直之人,远比考取什么功名要紧。”
李清白没想到他会这样说,眸子像明星亮起:“你能这么想就太好了!我们知雨,一定会长成一个很好很好的孩子的。”
……
这日午后,李清白的“教学大计”正式开启,第一课便是生活课——辨识五谷。
桌上摆着几个青瓷小碟,分别盛着稻、黍、稷、麦、菽。
李清白拿起一粒稻谷,耐心讲解:“知雨你看,这是稻子,去了壳就是我们每天吃的白米饭。”
又指向黍米:“这个呢,叫黍,吃起来有点黏,可以做糕……”
知雨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听得极其认真,小手学着娘亲的样子,小心捏起一颗麦粒观察。
谢昭坐在窗下的紫檀木圈椅里,手里捧着一卷《盐铁论》,目光却更多地流连在妻儿身上。
他看着李清白因专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脸上也不自觉浮起笑意。
曾几何时,他想象中的妻子,知雨名义上的母亲,应是书香满怀,温柔娴静,如同这书房里最秀珍的兰草。可眼前这个女子,却像窗外肆意生长的野花,带着蓬勃自由的生气。
她或许不够“标准”,却如此真实、鲜活,令他时时刻刻都忍不住想要亲近。
他放下书卷,走到桌边,将她鬓前一缕碎发捋到耳后。
李清白正讲得入神,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一扰,竟是羞从心起又微微恼怒,耳朵刷地一下就红了。
知雨被挡住了视线,急声嚷嚷:“爹爹,爹爹!”
谢昭轻揪住她双耳,情难自禁地吻了上去——
却听得门前传来元旌急报:“爷,唐琰唐大人派人来请,说请您现在去察院一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