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闭的出租屋内,蔡岛嘉弯腰坐在床上,十指深深插入被冷汗湿透的头发。
那毫无疑问是一只手。
不是什么模型或仿真玩具。
谁杀了他?
这栋房子里的谁杀了他?
是大米生虫也不舍得扔的何阿婆?还是种君子兰、大丽花的何阿公?亦或是那永远穿着HelloKitty睡衣的徐朝颜、在餐桌上沉默不语的何序?还是养老鼠的十二岁女孩朵朵?
每一种可能,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么可怕。
几声不长不短的敲门声打断了他凌乱的思绪。
“小蔡,何阿婆在楼下摇铃了。你听见了么?”夏禧的声音从门外响起。
“……听见了。我不吃,你去吧。”他沙哑道。
这个瞎子,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只会在摔倒的时候呜呜两声。这一刻,他忽然羡慕起她的无知。
夏禧带着盲杖敲地的声音,慢慢走远了。
蔡岛嘉抓起床边的手机,给母亲发了消息:“你不是要约我吃饭吗?”
半小时后,他把黄色出租车停在一家家常菜馆门前的露天停车场。后视镜上挂着的灰毛线老鼠随惯性摇晃,嘴角的黑线绷开,像是在怪笑。他把钥匙揣进兜里,下了车。
蔡娟已经在靠窗的一张两人桌前等他,菜都上齐了,全是他爱吃的菜,摆得满满当当,连桌角都见缝插针地放着一碟小菜。
他拖开椅子,坐到对面。
“爸呢?”他问。
蔡娟把烫好的碗筷递到他手里:“你爸在工地加班呢。”
加班?蔡岛嘉想起了那个花枝招展的女人,冷笑了一下。
“你这几天住在外面,一定吃不习惯吧?你瞧你都瘦了!来,多吃一点。”蔡娟忙活着给他布菜。
蔡岛嘉也不客气,端起饭碗就大口刨饭,与何阿婆的馊米饭或肉条加餐比起来,这一桌简直就是蟠桃盛宴。
“儿子,还是回家来住吧。妈照顾你,也放心啊。”蔡娟试探着说。
“不回来。”他敷衍道,“已经交了半年的房租。”
“妈给你报销。”
“不是这个的问题,别说了。”他不耐烦道。
“好好好,不说了啊。”
蔡娟讨好地笑着,给他从鸡汤里夹了一条鸡腿放到他碗里。
一碗米饭见底,蔡岛嘉把碗递给蔡娟,后者连忙又给他添了一碗。盘里的红烧肉逐渐只剩下一层油光,他打了个饱嗝,心满意足地放下筷子,取了一根牙签剔牙。
蔡娟小心看着他的脸色:“儿子,你老实告诉妈,是不是在外面交女朋友了?”
蔡岛嘉抬起眼皮,嘲讽地睨了她一眼:“你又没给我准备房子,我就一辆破出租车,谁愿意做我女朋友?”
“人小许就愿意呀!”蔡娟神情一振,急忙说道,“小许上次还问我,你最近什么时候有空,可以约着出去喝杯咖啡。我都帮你探过口风了,小许不介意你没上大学……”
“……你有完没完?”那根细细的牙签停在嘴边不动了。
“儿子,妈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喜欢年轻漂亮的,小许确实不符合你的要求,但你也要想想自己的条件呀,你以前……”蔡娟的声音越压越低,眼神偏到一边,桌上的手不由自主攥了起来,像在抵御一股看不见的寒意。
“你说那么多就是看不起我。”蔡岛嘉打断了她的话,“我告诉你,你会后悔的。要不了多久,你就会知道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不等蔡娟再说什么,他扔下牙签,起身就走。
“儿子!儿子!妈不说了,你回来!”
蔡娟惊慌失措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头也不回。
他闷头往外走,胸腔里的火憋得发胀,像要从喉咙里喷出来,却死活找不到一个能喷出去而不被罚款的地方。
黄色出租车带着刺耳的轮胎和地面的摩擦声,蹿出停车场,驶入夜晚的车流。
八点整,正是江都市夜生活开始的时候。这条紧挨江水的美食街上车水马龙,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在玻璃窗外闪烁不止,反射进冷气充足的车厢,把他的脸映得忽青忽红。
他在红灯前停下,手握方向盘,眼睛盯着跳动的倒计时。
一只蜻蜓,轻轻落在挡风玻璃,霓虹在翅膜上碎裂成细光,忽明忽灭,像随时要塌落的天空。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落在蜻蜓上。
绿灯不知何时已经亮起,黄色出租车依然一动不动。身后喇叭一阵串响,像针扎在后脑。他回过神来,发动机轰鸣震动,玻璃外的蜻蜓骤然振翅,掠起一抹冷光。
它在前路抖动着翅膀,仿佛被一根无形的丝线拽着,把蔡岛嘉的车一并拴进命定的轨迹。下方的江水在夜色里翻涌,像张开的黑口,随时要将它吞没。
他的思绪,也被蜻蜓牵进了十五年前的夏天。
1993年6月23日傍晚,十三岁的少年姜必成将偷来的女婴,放入了生锈的地笼。
小小的女婴,睫毛纤长浓密,被陌生人抱起也不哭不闹,只是睁着乌黑的大眼睛,从铁丝网里好奇地看着他。
他把地笼慢慢浸入池水。
水漫过了她的襁褓,漫过了她肉乎乎的小手,最后漫过那双变得惊恐的眼睛。
水流吞噬了她的哭声和眼泪。
地笼提起又沉没。
一遍又一遍。
池塘边的夏风吹拂不断,白色的芦苇丛被越吹越低。阳光在少年稚嫩的脸上闪动,无尽的蝉声里,他的唇角挂着笑,阳光在牙齿间闪出细碎的白光。
最后一次提起地笼,发现女婴已失去呼吸时,他凝视了半晌,嘴边溢出一声抱怨。
“操。”
他脱下外衣裤,穿着内裤下水,将装着女婴的地笼拖到池塘中央。他潜入水下,脚下幽绿一片,看不见底。少年的五指在水中轻轻一松,地笼就向着深渊坠去。
之后几天,他每天都会来到池塘边,看着其他人在水边一无所知地玩耍。
7月1日,地笼竖直浮出。
他不明白为什么时隔一周,沉入水下的地笼会忽然浮出,但他很满意自己制造出来的骚乱。他以为自己不会被发现,直到两天后,几个警察冲入他家,在父母面前逮捕了他。
在派出所里,他大哭大叫,孩子的恐惧终于展现,但越来越多的证据让他无从辩驳。
最终,他因未满十四,未经法庭审判便被移交给了少管所。
在少管所,他度过了煎熬的三年。
父亲变卖了他赖以为生的鱼塘,母亲找所有亲戚借遍了钱,终于让他的教养时间提前结束。
1996年10月12日,十六岁的少年姜必成走出了少管所大门,和父母一起搬离了江都市,并有了新的名字——
蔡岛嘉。
黄色出租车停在了自建楼下的小院里。他开门走出,凝望着夜色里的三层小楼。
槐树在低垂的云下高高立着,风把枝叶吹得簌簌作响,稀薄的月光把它的影子压在墙上,像无数细手沿着潮湿的墙皮悄悄攀附。
1993年的事件发生后,村政府派人填平了那片池塘。在淤泥之上,一栋栋自建小楼拔地而起。而他,在时隔多年后,又被命运带回了这里。
在这栋楼里——
除他之外,还有第二个杀人犯。
蔡岛嘉把车钥匙揣入裤兜,一如平常地,踏入了入户大门。
一楼比他想象中更热闹。自建楼的众人正围聚在客厅里看电视、吃西瓜。黄色塑料盘里放着半个切好的西瓜。鲜红的瓜瓤,漆黑的子,像肉里长出的眼睛。
“妈,除了抗日神剧,你能不能看点别的?”徐朝颜试图去拿桌上的遥控器。
“不看就滚!”何阿婆响亮的一巴掌打在她的手背上,后者缩回手,翻了好大一个白眼。
“老公,你说说话啊!妈不给我看电视!”她推搡着旁边的何序。
何序一言不发,从餐桌上扯了张纸巾,摁死了果盘上的一只黑色小虫。
何阿公正用沥水篮晒他刚洗干净的象棋棋子,手边是透明的蓝色塑料保温杯,几朵菊花臃肿地漂浮在水中央,宛如泡涨的尸体。
“小蔡哥哥回来了!”正在尝试喂花枝鼠吃西瓜的朵朵发现了他的存在,捏住想逃的宠物小咪,高兴地喊道。
只有夏禧对此作出了反应。
她坐在一条单人沙发上,艳俗的衬衫和深色长裙叠在一处,颜色互相抵消,像一张被人剪贴过的拼图。
“小蔡回来了?吃过饭了吗?”她友善地笑道,墨镜下的那对无神的眼睛,永远对着错误的方向。
其他人这才朝他看来。
蔡岛嘉的目光从一张张或无视或微笑的脸庞上扫过。
杀人犯也好,杀人魔也罢。
他不会将那笔钱让给任何人。
“……吃过了。”他腼腆地笑了起来,牙齿在白炽灯下闪着光。
就像十五年前的那个夏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