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林晚没有去公司。
这是她成为许眠助理三年来的第一次,在没有提前报备、没有正当理由的情况下缺席。她把手机关了静音,反扣在床头柜上,自己则蜷缩在公寓的沙发上,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一动不动。
宿醉般的头痛席卷着她,不是因为酒精,而是因为情绪过度透支后的虚空和钝痛。眼睛又干又涩,提醒着她昨夜流了多少无用的眼泪。露台上对许眠说的那些话,像耗尽了她积攒七年的所有勇气。现在,勇气褪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辞职。这两个字说出来容易,但真正要面对其后的空白,却让人心生怯意。她的生活,她的社交圈,甚至她公寓里的许多物品,都深深烙印着许眠的痕迹。离开许眠,等于将她过去七年的人生连根拔起。
但她知道,她必须走。再待下去,她怕自己会彻底迷失,变成一具真正没有灵魂的、名为“林助理”的空壳。
下午,她终于强迫自己起身,打开电脑,开始撰写辞职信。措辞官方、冷静,感谢公司的培养和许总的信任,陈述个人职业规划调整,希望尽快完成交接。她反复检查了几遍,确认没有任何私人情绪泄露,然后设置了定时发送,定在明早九点,公司正式上班的时间。
做完这一切,她感觉像是完成了一场漫长的仪式,身体被掏空,却又奇异地轻松了一点。
她开始整理公寓。将那些因为许眠随口一句“这个颜色不错”而买的同色系衣服打包,准备捐掉;把书架上几本许眠推荐的、但她其实并不怎么感兴趣的书收进纸箱;甚至翻出了那个锁着七年秘密的旧手机……
她犹豫了很久,最终没有格式化,只是将手机电池取出,和其他一些决定封存的、与许眠有关的小物件一起,放进了储藏室最深的角落。
仿佛这样一种形式上的告别,能帮助她更快地割舍过去。
然而,当她的指尖拂过一条柔软的羊绒围巾——那是她刚做许眠助理那年冬天,许眠去冰城出差回来,随手送给她的,说是买多了——她的动作还是停滞了。围巾上似乎还残留着许眠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后调,清冷又缠绵。
她最终还是把围巾留了下来,叠好,放回了衣柜。就当是……留个念想吧。她对自己说,带着点自嘲。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许眠没有打电话来,公司HR也没有联系她。她的邮箱里安静躺着几封工作邮件,她都一一回复,并抄送了相关同事,表示后续事宜将由他们跟进。她把自己隔绝在自己的小世界里,像一只受伤的动物,默默舔舐伤口。
但她知道,平静只是表面的。以许眠的性格,绝不会对她的辞职信置之不理。暴风雨来临前的宁静,往往最是压抑。
果然,第三天傍晚,门铃响了。
林晚正坐在餐桌前吃一份索然无味的外卖沙拉。听到门铃声,她的心猛地一跳,叉子掉在盘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她几乎能猜到门外是谁。
她深吸一口气,走到门后,透过猫眼向外看。
许眠站在门外。
她没有穿平日里一丝不苟的职业套装,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两颗扣子,下身是修身的黑色长裤。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头发也不像平时那样打理得纹丝不乱,几缕碎发垂在额前,让她看起来少了几分凌厉,多了些……人间烟火的真实感。
但她看着猫眼的眼神,却依旧锐利,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执拗。她显然知道林晚就在门后。
林晚握着门把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开门,意味着要正面迎接她无法预料的狂风暴雨;不开,以许眠的性子,绝对做得出来一直按门铃或者找人来撬锁的事情。
僵持了将近一分钟,门铃声再次固执地响起,一声接一声,带着催促和隐隐的怒气。
林晚闭了闭眼,最终还是拧动了门把手。
门开了。
走廊的光线涌进来,两人隔着门槛对视。许眠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迅速而仔细地扫过林晚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细节。林晚穿着家居服,脸色苍白,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憔悴和戒备。
“准备一直把我关在外面?”许眠先开了口,声音有些沙哑,带着熬夜后的疲惫,但语气里的强势依旧。
林晚侧身让开:“许总,请进。”
许眠迈步进来,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她环顾了一下林晚这间收拾得过于整洁、甚至显得有些空旷的公寓,目光最后落在餐桌上那盘几乎没动过的沙拉上。
“你就吃这个?”她皱起眉。
“不饿。”林晚关上门,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去倒水,也没有请她坐下的意思,姿态疏离得像对待一个陌生人,“许总找我有什么事?如果是工作交接,我明天会去公司……”
“林晚。”许眠打断她,转过身,目光沉沉地锁住她,“我们之间,除了工作,就没别的好谈了吗?”
林晚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微的疼。她垂下眼,避开许眠的视线:“我认为,我们之间最好只谈工作。”
许眠向前走了一步,逼近她。属于她的气息瞬间笼罩了林晚,带着压迫感。“只谈工作?”她重复着这句话,语气里带着嘲弄,“那你告诉我,你备忘录里那七年的东西,也是工作的一部分吗?”
林晚猛地抬起头,脸色瞬间血色尽失,瞳孔因为震惊而收缩。她难以置信地看着许眠,嘴唇微微颤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怎么会知道?那个加了密、她从未对任何人提起过的备忘录?
许眠看着她的反应,眼底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怒气,有心痛,还有一丝……了然。她拿出自己的手机,快速操作了几下,然后递到林晚面前。
屏幕上,是一个熟悉的备忘录界面。一条条记录,赫然在目:
“今天她换了口红色号,叫我小朋友的时候睫毛在颤。”
“她开会时揉了揉太阳穴,是不是又头疼了?晚上记得泡蜂蜜水。”
“陈炜送的花,她看了一眼就让扔了。心情莫名好了一点。”
“庆功宴,她喝多了,靠在我身上。希望这条路长一点,再长一点。”
……
最新的一条,是几天前,只有简短的三个字:“结束了。”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浑身冰冷,连指尖都在发颤。她最大的秘密,她小心翼翼藏了七年的心事,就这样**裸地摊开在当事人面前。羞耻、难堪、被侵犯的愤怒,还有无处遁形的恐慌,瞬间将她淹没。
“你……你怎么会……”她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我怎么会有?”许眠收回手机,眼神锐利如刀,“林晚,你是不是忘了,你的工作手机,是公司配的。IT部门有最高权限。”
林晚踉跄着后退一步,背抵住了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是啊,她怎么会忘了这么重要的事?那个备忘录,她一直是用工作手机记录的!她以为上了密码锁就万无一失,却忘了在公司的技术手段面前,她的**不堪一击。
所以,许眠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她那些隐秘的心思,知道了她每次帮她处理桃花时内心的酸涩,知道了她像个傻瓜一样,记录着她的一颦一笑?
那她之前的那些举动,那些若有若无的亲近,那些突如其来的温柔,算什么?是怜悯?是觉得有趣?还是……一种更高明的、看着她沉沦的玩弄?
想到这种可能,林晚只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屈辱感像火焰一样灼烧着她的五脏六腑。
“所以,你一直都知道……”她抬起头,看着许眠,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涌了上来,但她倔强地不让它们掉下来,只是红着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人,“看着我像个笑话一样,围着你转,很好玩是吗?许总?”
最后那个称呼,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血淋淋的恨意。
许眠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心脏像是被狠狠揪了一下。她上前一步,想要抓住林晚的手臂,却被林晚猛地甩开。
“别碰我!”林晚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尖锐。
许眠的手僵在半空,她看着林晚,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头的烦躁和那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心疼:“林晚,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林晚几乎是吼了出来,积压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知道我喜欢你!你知道我看到你和别人在一起会难过!你知道我记录那些东西是因为我控制不住自己!你什么都知道!可你做了什么?”
“你一边若无其事地享受我的喜欢,一边和不同的人约会!你一边在别人面前和我划清界限,一边又在我快要死心的时候来招惹我!给我希望又亲手掐灭!许眠,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一个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宠物?还是一个可以随意取乐的解闷工具?!”
她的质问像一把把刀子,不仅捅向许眠,也捅向她自己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许眠被她的爆发震住了,一时间竟哑口无言。她看着林晚泪流满面却依旧倔强地瞪着她的样子,那些准备好的、带着强势和掌控欲的说辞,突然都堵在了喉咙里。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这场关系的主导者,她享受着林晚无声的爱慕,并自信地认为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直到林晚说出“辞职”,直到她此刻用这样绝望而愤怒的眼神看着她,许眠才惊觉,有些东西,早已脱离了轨道。
她不是没有感觉。她只是……习惯了拥有,便忘记了珍惜的可能性。
“林晚……”许眠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一丝罕见的无措,“我从来没觉得你是笑话,也没把你当工具。”
“那是什么?”林晚流着泪,冷笑地看着她,“许总,施舍一点怜悯给我这个可怜虫?”
“不是!”许眠猛地打断她,像是被那个词刺伤了。她看着林晚,眼神复杂变幻,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她再次上前,不顾林晚的挣扎,用力抓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禁锢在自己和墙壁之间。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许眠低下头,目光紧紧锁住林晚泪湿的脸,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意味:
“林晚,你问我把你当什么?”
“我现在告诉你。”
“我习惯了你在我身边,习惯了你煮的咖啡温度,习惯了你帮我处理好一切麻烦。我甚至……习惯了你看着我。”
“我看到你和别人多说几句话会不舒服,看到你难过我会心烦,看到你辞职信的时候……我这里,”她抓着林晚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口,那里,心脏正在剧烈地跳动,“会慌。”
林晚挣扎的动作停了下来,睁大了泪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许眠的耳根微微泛红,但眼神却异常坚定,她深吸一口气,几乎是咬着牙,说出了那句盘旋在心底许久、却一直不愿承认的话:
“林晚,我不是傻子。”
“我对你……不一样。”
空气仿佛凝固了。窗外暮色四合,房间内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里,只剩下两人急促的呼吸和交织的目光。
林晚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许眠,看着她眼中那些从未有过的、复杂而真实的情愫,大脑一片空白。许眠的这些话,像是一道惊雷,在她早已绝望的心湖里炸开了滔天巨浪。
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
是……她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许眠看着她茫然又带着一丝微弱希冀的眼神,心中那最后一点犹豫也消失了。她低下头,慢慢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谨慎,靠近那张沾着泪痕、微微张开的唇。
在双唇即将碰触的前一秒,她停住,灼热的气息拂过林晚的皮肤,声音喑哑:
“小朋友,这次……别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