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安客栈”的店招白底黑字,在炽热的太阳下垂着脑袋,焉了吧唧的。
空气中一丝凉意也感受不到,就连时不时掀起的细风也带着浓浓的热意。胖大娘将身子横在柜台后面的躺椅上,算盘扔在一旁,手中拿着把芭蕉扇子若有若无摇两下。
此时刚到寅时,是漫长一日中最为艰难的时刻,太阳像是直接压在人们的头顶,叫人连喘息都费劲。
苏火火提着一包东西,一进门就直喊累喊渴,将手中那包东西往桌上一甩,一屁股坐下,趴在上面喘气。
胖大娘将芭蕉扇盖在脸上,伸腿踢了一脚在她脚边坐着打盹儿的店小二,“去去,又偷懒,给姑娘倒茶去。”
一天三天,苏火火都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胖大娘心中虽疑惑,倒也没有多嘴。
苏火火休息片刻,趴在包袱上的半边脸已经将包袱汗湿了,她撑起脑袋,俏脸白里透红,明显是在太阳底下晒过的样子。
“哎我说,这么大太阳你还跑出去,姑娘家的要懂得爱惜自己,皮肤金贵的很,你这晒伤了可如何是好?”胖大娘没有看苏火火,但是前两日回来的晚时却见到了,满身疲惫,满脸倦容,眼下黑影都浓重不少。
苏火火实在没有力气开口说话,只简单说了句“多谢大娘”,然后便端起店小二端上的茶水不住喝水。
等终于止住了口渴,苏火火才又说道,“今日是最后一天了,明日就没那么多事了。”
胖大娘挥走耳边嗡嗡乱飞的苍蝇,苏火火盯着桌上茶盏发呆,二人都不再说话。
门外摊贩停止了吆喝,来来往往行人也少了许多,大抵是天热的缘故,连平常在这条街上乱窜的狗儿也趴在墙角吐着舌头,再不肯到处跑。
这一坐便是一个下午,客栈里面一个客人也没有踏足,胖大娘今日一笔生意也没做成。
这不是什么稀奇事,京城这一条街的客栈,胖大娘家算是生意最好的,可即便如此,每年依旧有淡季旺季之分,等过了这段天热的季节,入了秋,自然生意就好起来了。等到了冬天,走亲访友回乡的多了,这生意还会更好,所以胖大娘一点也不焦虑。
苏火火将一壶茶喝了个干净,又叫上一桌好菜三大碗白米饭,痛痛快快吃了一顿。吃完饭,已临近黄昏,日头西垂,在西边天上晕染开徐徐淡之的片片红霞,就像醉酒姑娘的脸颊。
胖大娘隐隐约约觉得今晚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的,而且还和坐着的这位小姑娘有关,但具体是什么,她一个生意人,不该过问,只要不牵扯到她家小店,那旁人做什么与她何干?
苏火火又叫上一盏梅子酒,自饮自斟。她提起酒壶,将酒稳稳倾入杯中,水流如注,竟是一丝也没有遗漏出来。
她在为自己践行。
若是事成,那她说不定可以救回叶青一条性命,若是失败,那无非就是逃,逃不了,那就只有被捉住,总之一切都还是个未知数。
墨听潮此人,露面极少,城中百姓对他知之甚少,甚至大多坊间传言夸大其词,将此人传地神乎其神,苏火火压根就不相信。对敌人的了解少一分,自己的危险也就多一分,她确实可以在京城多逗留打听,可时间不等人,叶青不等人。
……
入夜,天气总算凉了一些,还是很热,但没了悬在头顶的太阳,吹来的风总算有了些凉意。
苏火火关上房间窗户,点上灯,将白天带回来的包袱打开。
是一身夜行衣和一张极其粗略的京城街巷图,她从黑市淘来的。不仅如此,她还花钱买通了四坊内一家普通百姓家的小厮,打听到墨听潮已经于几日前回府。
这三日忙里忙外,累极却也不是一无所获,计划既然要实行,那就要做好失败的打算,失败不可怕,可怕的是明知很有可能失败却一点后路也没有准备好。
借着灯火,她在地图上指了几处小点,这几处是作为失败之后逃跑的地点。在心中稍稍计算了下时间,估摸着差不多了,便换上夜行衣从窗户翻了出去。
苏火火在屋檐上矮着身子前行,一阵凉风袭来,不知怎的,她心中忽然涌起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凄凉萧瑟之感。
……
琼华居,国师府书房内。
桌案上一盏燃着的羊角琉璃灯正散发着柔和的光晕,那灯火所及之处,正巧将屋中雅致摆设照耀地一清二楚。
墨听潮就坐在桌案后面,就着灯火细细翻阅手中的案卷,俊冷的绝色容颜上如刀刻一般,找不着一丝一毫的瑕疵。
窗外圆月躲进云层之中,院中的长明灯却特意叫人灭掉了。出了窗门上吐出的一点儿来自房内的光,再无其他光亮。
墨七自别院而来,提剑推门,半跪在桌案前,朝桌案后的男子拱手,“大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方才大人让他将府中侍卫尽数撤走,暗卫也一并撤去,还要将府中其余院子的灯火全部熄灭,独留这书房处。他心中甚是疑惑,莫非府中今夜有大事要发生?可现已过巳时,大人却状若平常,不像是有大事要发生的样子。
“知道了,下去吧。”墨听潮骨节分明的长指夹起一页,翻了个面,“不论待会听到什么声响,都不要靠近这座院子。”
饶是墨七心中疑虑再多,也不敢直截了当问出来,只好听命告退。
墨水寒抬眼,一双冰冷暗沉的眸子中,浮起一阵意味不明的光。自打在杨镇遇见她,他心中就存了疑虑,后来在京城的树林子再次相遇,疑虑又增一分,便一直派京中暗哨盯着那行事诡谲的苏家小姐,不曾想,原来竟是要夜探他国师府。
怎么,是要来刺杀他?是为他弄砸了她的婚事而上门来报复?还是为她那未过门的夫婿打抱不平?他还未与她清算那日温池一事,她竟是胆大包天自己找上门来了。
不过不得不说,此女行事还是相当谨慎,知道避开城中暗哨,已是相当聪明了,可是她偏偏忘了,这里是京城,是他的地盘。
屋中很静,只有羊角灯燃烧的声音,很轻。
因此屋顶瓦砾响动的声音,此刻便显得格外清晰。
他又翻了一页,恍若未觉。
墙上挂着的青铜古剑在灯火中闪烁着危险的冷光,在墙上投下一片长长的剪影。
屏风遮住书房内室,内室中有一人影悄然落下。
苏火火屏息凝神,悄悄往那桌案前的背影靠过去,手中屈指一弹,一颗小石射出,刚好射上那羊角琉璃灯。
屋中彻底陷入一片黑暗。
苏火火在黑暗中虽见不到东西,但从屏风到桌案之间的距离她算准了,她手腕一转,一把锋利藏弯刀自袖中划出,她快走两步,以刀刃抵上那厮的脖颈,迅速而又准确。
墨听潮听得身后屏风微动,接着灯火灭,颈上便传来一阵冰凉触感。他放下手中案卷,静待身后之人发话。
“你是墨听潮。”虽是询问,却是肯定的语气,少女声音冷然,充满危险威胁,却仍掩盖不住清脆好听,如金铃相击。
他语气淡淡,“你如何肯定。”
苏火火一愣,恍惚间觉得这声音有些耳熟,但却想不起来再哪里听到过。她甩去脑中杂事,只专心应对其眼前人来,“国师府中只这一处院落有人,这里是主院书房,当然只有主子能进入。”她凑近他耳边,轻声道,“我一路飞檐走壁,却连半个侍卫人影也没见着,想来是国师大人早就料到我今夜有此一行。”
耳畔传来一道轻轻浅浅的呼吸,不停游走于他耳间,弄得他有些痒。
见这厮不语,苏火火冷笑一声,“想必自打我在晴川河边晃悠开始,国师的人就已经盯上我了吧,就等着我这小小女子自投罗网。”
苏火火在潜入琼华居的那一瞬间,就感觉得到不对劲了,太安静了,安静得出奇,太顺利了,顺利地叫人生疑。她见到只有主院的书房才燃了灯火,便彻底明白过来这就是一个坑,等着她跳呢。即便手中藏弯刀现在正架在此人脖子上,她也知道自己才是那只瓮中鳖。
可是她退无可退,人已经进了院子,刀已经架上了人家脖子,更何况叶青的身体情况不允许她后退。
“姑娘很聪明。”
墨听潮不急不缓,语调森然,叫人一时拿不准他的态度。一片漆黑之中,他准确提住桌上的琉璃壶,往面前的琉璃杯中倒茶,水声朗朗,水流如注,竟是一点也未溅出。
“少拍我的马屁。”原本是容色俏丽的少女,偏偏总吐出些江湖莽夫之语,她手中又用了几分力,刀刃几乎就要切开男子白皙生嫩的皮肤,“我来只为一件事,你若答应我,我便任凭处置。”
“你可知你眼下处境如何?”捏起杯盏,放在手中转了转,然后又浅浅抿了一口,似乎毫不关心横在自己脖颈间的刀,“竟然还敢威胁我。”
少女声音却坚定无比,没有一丝一毫的怯意,“我只道我今晚无路可退,但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其实究竟是不是鱼死网破,她心中一点底子也没有,不过是区区小半时辰寥寥数语,她便感觉到这厮城府之深,实在叫人胆颤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