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上次已经收了粮,我们已经不够吃了,还来做什么?”
阿回刚冲凉完,一听到声音,率先冲了上去。
来人并不惧怕眼前这个稚嫩的少年,目光在院子里逡巡一番,慢悠悠地道:“你姐在哪里?跟你你个毛头小子说,你也不懂。”
院子很简单,他一下子就锁定了卧房:“是在那里吧,怎么喊都不出来,那我只能亲自去请了。”
赵扶来小声地对少柠道:“那是乡绅王老爷的走狗,惯会狐假虎威,你在这里不要出去,我去应付他。”
赵扶来没有太多意外的表情,看来这种情况时有发生。
“王大哥,又是遇到什么事了呢?”赵扶来轻声细语。
少柠推开窗户,露出一条窄缝,观察外面的情况。
王老狗很是受用这声“王大哥”,往赵扶来面前凑近了些,阿回很是警觉地挡在两人中间。
王老狗“啧”了声,这才慢吞吞地道:“前几天下了雨,把山上的观音庙冲垮了。我家老爷宅心仁厚,恐那座毁了的观音庙没法继续庇佑淮阳县的百姓,愿意出大头修缮。只是拜观音要见诚心,你们既然受到庇佑,自然也要出点小钱以示尊敬。”
赵扶来语气平静:“需要多少呢?”
“只需要一两银子。”
一两银子,相当于一家农户大半年不吃不喝的收入。
阿回急了:“你怎么不去抢呢。那座观音庙早就垮了,管雨什么事!”
“这话说得可真令人伤心。”王老狗继续胡搅蛮缠,“说远一点,我家老爷秀才出身,不去考功名,反而留在淮阳奉献自己,修桥铺路,你们赵家村通往县城的路可不是我家老爷主持修的吗?”
阿回咬牙切齿:“那是我们赵家村自己修的,半点工钱都没有修的。”
“说近一点,淮阳县衙税课司大使是我们老爷的堂兄,若不是我家老爷美言,你以为每年征完粮税后还有余粮吗?”
竟然还牵扯到了衙门。
粮税这事不是一个小小的税课司大使能定的,那是朝廷说了算,爹爹只按照基本起征点征粮,若是家庭却有困难的,还会倒贴钱买粮。
去年没征够粮税,一纸批文扣掉政绩,已然是没有升官的希望。
这乡绅走狗惯会欺压民众。
她暂时没实力杀虎宰蛇,碾只苍蝇出出气总行了吧。
“你的意思是,衙门是你们家老爷说了算吗?”少柠走了出去,眼神冰冷。
王老狗见少柠年轻貌美,眼睛一亮:“你是何人?”
少柠不理他,走到门口围观的农户前。
她们也被告知要缴一两银子修庙的消息,有的在抹泪,有的满目哀愁。
战争不断,朝廷征兵,赵家村几乎没有男儿,只剩下一些老弱妇孺。
她们每日辛劳,攒下来的钱全被乡绅压榨。
少柠早就想整治一番了,她多次向爹爹提起,可是爹爹也很无奈。
一来县级财政紧缺,一旦修河堤修桥修路,总免不了从乡绅那里借钱,不便得罪。
二来乡绅多是认识一些官员,像这次的王乡绅,便认识平阳府长史。
三是县衙人手有限,若是要推行政策或是全县整治,总免不了乡绅帮忙。
而且乡绅与乡绅之间存有利益往来,关系盘根错节,得罪一个,那便遭到全部乡绅的抵制。
少柠和一双双农户的眼睛对视,转头道:“我乃知县之女江少柠,若是王老爷还要收修缮银钱,直接让他来找我。”
“原来是江小姐。”
王老狗皮笑肉不笑,知道现在的场景没办法继续收银,只能暂且告退。
少柠回头,见赵扶来脸上并无喜悦之情,问道:“怎么了?”
“他今日不征修缮钱,明日便会找其他由头来收钱,什么道路费、安全巡视费。”
赵扶来拉着她的手:“少柠好心,多谢。”
王老狗还没走远。
少柠心口涌起一腔怒火:“站住!你先别走!”
他顿了下,明显听到了,开始小跑。
阿回看了看少柠,又看了看阿姐,跟个炮筒似的一瞬间冲了出去,把人扑倒在地上,翻滚了几转。
少柠小跑几步跟上:“阿回,把他押到县衙。私下征银,在大煜律法上,等同谋反。”
“谋反”这个大帽子扣上,王老狗挣扎得更厉害了。
“你这个黄毛丫头,可别乱说……呜呜呜呜,呸呸呸呸!”
阿回就地塞了块黄土在他嘴里,冲少柠得意地挑眉。
*
少柠第一次以原告的身份踏上公堂。
皂隶分站两旁,满脸疑惑,不清楚是不是大小姐出门受人欺负了。
书吏铺好纸张,笔墨就位,已然开始书写。
位居高堂的并非江知县,而是新来的冯县尉。
少柠是江知县的女儿,江知县不能审案,恐影响审判公正,按照大煜律法回避。
案件本该由二把手接手,但淮阳县丞位置一直空缺,最后就只能交给冯县尉审案。
冯县尉身着深青色圆领衣袍,年纪极轻,剑眉星目,不苟言笑,看起来是个沉稳踏实、克己奉公之人。
少柠见过他一次,赵家村营救时,那支击穿恶匪手掌的箭,就是他射的。
“堂下何人?”
“臣女江少柠。”
“草民赵扶回。”
“草民王四。”
冯县尉目光落在少柠身上:“状告何事?”
来的路上,少柠心中已经过了一遍说辞,现下被问起,不急不缓道:“按照我朝律法规定,征税权专属官府,严禁私人擅自征银。王老爷虽为乡绅,但让其属下未经授权征银,亦是律法明令禁止的行为,当受杖责三十,并归还征银,按照十中取一向官府上缴罚银。”
乡绅取财,往往被默许,除非是民变,否则无人追究,县衙都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
哪像少柠这般直白挑明。
王老狗不懂律法,只懂权势。
他费劲巴拉听完后,从脑海里想出一条反驳的话:“这不是征税,只是为了建庙,建庙是慈悲之举,哪里有这么严重。”
他说完便见少柠毫无意外的神色,眼皮一跳,暗道不好。
“私设名目,暗地储银,数量上千,应按谋逆定罪!”
这知县的女儿,到底想做什么?
张口闭口就是这个罪那个罪,摆明了就是要他的命。他哪里得罪她了?分明是第一天见面,就为了赵家村那些贱民?
还是说,这是知县的意思?
王老狗不敢争辩,只仆伏在地,口中喊冤。
乡绅王老爷从门口急匆匆赶来,一身昂贵丝绸,体态肥圆:“发生了何事?怎的闹上了公堂。许是误会。”
冯县尉轻敲下惊堂木:“你是何人?”
“青天大老爷啊,草民王春,王四正是草民家中仆人。”
王春有功名在身,只弓腰拜了下,没有跪地。
冯县尉颔首:“王四去赵家村征银一事,你可知情?”
“哎呀,都是误会。”王春踢了下王四,“我跟四儿说这是村民自愿给的,看心意给,不强求,他误解了意思。”
王四连连点头称是:“是啊是啊,何况我也没收到银子啊。”
事已至此,罪名强扣不得。
冯县尉看向少柠:“还要状告吗?”
少柠沉默。
眼看案子快尘埃落地,王家主仆逐渐挂上得意的嘴脸,阿回急道:“那上次呢?上次你们偷偷征了粮,那也是违法的!”
王春故作惊讶:“你怎可这样胡言乱语,我王家素来积德行善,经常布施,在灾年更是开设粥棚,救活了多少百姓。你们缴的粮,那都不是给我的,是给你们自己的!我只是替你们存了起来。”
阿回辩驳不得,脸涨得通红。
少柠拦住了他:“这次是我冲动行事了,我没有足够的证据。”
王春王老狗离开时警告少柠:“这次看你受恶民挑拨,不予计较,若还有下次,就别怪我们告你个诬告罪!”
少柠自然是要告的,只是不在这个时间线上。
冯县尉退堂后就往二堂政务堂走,他大步流星,在拐角处瞧见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尾巴。
于是他驻足,转身等待少柠走过来。
“冯县尉。”少柠焉头巴脑地行礼。
冯县尉轻笑了下:“江小姐,已经退堂了,还有什么事吗?”
“有件事想请教下冯县尉,若是此案要给王春定罪,需要什么证据。”
“不应该是定罪才取证,而应该是有了证据才定罪。”冯县尉道,“江小姐,不要本末倒置,即便你认定他是坏人,没有证据,按照大煜律法,也难以定罪。”
少柠明白,但心里绷着一口气。
父亲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去年粮税未交缴足,我百思不得其解。往年都能缴足,去年粮税上涨了一些,但农户开垦荒地补足,即便不能持平,也不应有过大缺口。去年未有灾荒,上缴的粮食竟比往年少上一些。”
少柠回头:“爹爹,我听王四说,县衙的税课司大使是王春的堂兄,篡改账册也不是不可能。”
“篡改账册过于明显,”冯县尉沉思,“莫非是隐瞒田产?得去看看去年开荒的田地,登记在何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