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了。一片轻雪徐徐落下,宫婢提灯照路,快步朝灯火通明的宫殿走去。
“你就是程大人与我通信时所说的那位?”
宫婢垂下头,恭敬道:“是。程大人让奴婢来给淑妃娘子送些吃食,还有些新的指示需要带到。”
随侍宫女青雪上下扫视了她一遍,又仔细检查了宫婢腰上所系的玉佩样式。确认无误后,她将玉佩挂回宫婢腰间,傲然地退了一步。“进去吧。娘子快睡下了,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是。”
宫婢迈过殿中高高的门槛,走入寝殿。复行二十步,她停在一扇绣工精美的屏风前,微微弯下了身子。
“淑妃,门外有位娘子求见。”
她声音不大,胜在音色清亮,轻易便绕过了层层帘幕、焚香和屏风,抵达寝殿最深处的床榻。
“不见。”殿中人回答干脆。
“......真的吗?”
殿中墙壁涂了椒麻,温暖如斯,她肩上霜雪融化作一小滩水痕。宫婢放下灯笼,拿出了背在身后的食盒,“那这盒樱桃酒酿,我就先带走了。”
她转身作势欲走,停了片刻,果然听见身后静默些许,猛地传来一阵落花流水。
“你给我站住!”
“......”
温明薏满脸无辜地转回来,“我本来就没准备走。”
她本想再继续打趣两句,却在转过身的刹那忽然愣住了。看着眼前人的模样,她几度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说。
刚从床榻里爬起来的人眉宇清俊,眸如点星,是种带着些英气的漂亮。分明是熟悉的面容,肤色却白皙许多,浑身气度与从前大相径庭,像被这宫廷里多年甜媚馥郁的熏香熏软了一般,透出种令温明薏陌生的娇憨感。
她起身得匆忙,肩上只松松披了件刺绣华美的外衫,内里还是雪白轻柔的寝衣,尚未梳理的碎发有些杂乱地搭在脸侧,带着些尚不能弄清当前状况的茫然,和同样犹豫着,不知要怎样开口的踌躇。
“你......”
“我......”
两个人同时开了口,又同时噤了声。
“算了,大概你的问题会比较多。”温明薏无奈笑了一声,“你先说罢。”
程宁深深呼吸两下,方才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
“你这是......借尸还魂了?”
“?”
温明薏挑了下眉,微笑着靠近她,幽幽开口:“是啊。还特意找了一具与我生前长得极像的身体,效果如何?”
程宁扫视了一下对方从头到脚的装扮,“......也不太像。若真是鬼魂,你也没必要扮成这幅样子,飘进来就行了。”
“嗯,脑子还不算在这宫殿里躺坏掉了。”温明薏点了点头,“我们多年未见,你就没有别的话想对我说?”
闻言,程宁翻了个白眼,“俗话说祸害遗千年,我本来就不觉得你会死,只觉得你是不愿来见我们。现在看来,我想的果真没错。”
温明薏惋惜地叹息了一声,“这聪明劲都快赶上我了。看来我们的这场比试,我可要落下风了。”
这句话落,两个人都罕见地安静了许久。不是无话可说,而是有太多话要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既都消失了七年,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寻我?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程宁道。
温明薏无奈地耸耸肩,“只是觉得,你入宫五载有余还不得皇帝宠爱,有些可怜,进来给你送点你爱吃的樱桃酒酿罢了。怎么,你不想吃?”
程宁冷笑两声,“你再胡说八道,我真要喊人进来了。”
“还是瞒不过你......”
温明薏忽然不说了。
程宁觉得奇怪,正要开口询问时,却见她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放在唇前,示意她噤声。
下一刻,一只素簪从她袖中飞身而出,猛地刺破了那层窗纸。窗后那个隐约人影动了动,消失不见了。只在窗纸上徒留下一个空洞,时不时传来簌簌的风声。
“有好奇的人来了。”温明薏道,“看你这反应,大约早就不是第一次了。”
程宁盯着她,有些难以置信。
半晌,她道:“……你如今的身手,已经远超于我。”
“是吗?这是你第一次承认。”温明薏笑了笑,“但我只有一炷香的时间。比较也好,叙旧也罢,全都留到下次再说,你先看看这个。”
她伸手入袖,素白的指尖捻出一张有些泛黄的残页,轻经展开,“这东西你可认识?”
残页轻飘于暖风中,却似一块千钧之石,重重震在程宁胸口。
“你从哪弄来的?”
她先是愕然,冷静下来后思索了一会,“……当年我们两家私交甚笃,家主之间来往信件无数,即使我父亲在温家出事后秘密毁去了绝大部分,势必也会有几件遗漏的。你这里有几封,根本不足为奇。”
温明薏注视着她,笑意清浅,却字如钧雷:“但这封信,原先并不在我这里。”
程宁面色一沉。“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温明薏垂眸,“这封信件,是被人悄无声息地放在堂前燕中的。”
“……堂前燕?”
程宁反复咀嚼了这句话几遍,醍醐灌顶道:“你如今是素枕?!”
温明薏撇开了眼神,没有否认。
她盯着窗纸上那个绿豆大小的孔洞,道:“前些时日,堂前燕来了位蒙着面的客人。不知身份,亦不知年纪。柳疏说他看上去无心玩乐,只随意点了位歌女作陪,连酒都不甚需要。此人可疑,我们便安排了歌女进入,由她深度探查此人身份,可等到歌女梳妆整齐进入厢房之时,那人却已不见了踪影,只有这封信件摆在桌面上。”
温明薏看向她,“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程宁心中陡然高悬,直觉不妙。
“这个人,知道我的秘密,也知道温程两家昔日的秘密。”
温明薏走到烛火旁,将手中信件靠近火苗。火舌开始舔舐信件一角,逐渐蔓延而上,信纸在呼吸间便化成灰烬,随穿堂风飞扬而去。
“他隐藏得极深,耐心很足,七年都未曾显露分毫。一直等到八月我决意行动之后,这才姗姗来迟放出了饵,只是为了引我们上钩。”
“程召嵩如今在官场上顺风顺水,前途大好,而他最致命的错误,就是当年受了我父亲的提拔。皇帝当年便猜疑,甚至仇视温家,若赵千澜如今再查到当年他与我父亲的私交,必定会将矛头对准程家。”
温明薏蹲下身,打开了食盒最上方的机关锁。
“程召嵩从小便很少在你身上倾注感情,此事人尽皆知。当年我们一同求学,他从不过问你的功课,也不考察你的武功,但在后来拿你挣前途时倒是毫不手软。世人道一入宫门深似海,他竟也毫不犹豫地送你进来了,时至今日连一句慰问都未曾有过。我觉得,你现在一定恨透了他,甚至不惜装病,来拒绝他让你向赵千澜吹枕边风的要求。如果我没猜错,方才你那位假意拦着我不让我进来,又跑到窗户后边偷听的贴身侍女青雪,也是他派来监视你的罢?”
程宁默默攥紧了拳头,恨意如潮水,涨落间浸满了她的目光。
“我明白,于情而言,你该盼着他被处斩。”
温明薏从食盒里拿出一个瓷碟,“但你与程家如今一脉相连,若是赵千澜真的觉察到了什么,你也难辞其咎。”
程宁沉默了。
须臾,她发出一声笑。
“......原来是这样。”
“你这罗里吧嗦的毛病居然还没改。说了这么多,你无非就是想告诉我,我们早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她看向温明薏,“说吧。你究竟想要我帮你做什么?”
温明薏仍是和声细语,却仿佛扔下一颗惊雷,刹那炸开平静无澜的水面。
“——刺杀当朝天子。”
一语落下,盛着樱桃酒酿的瓷碟骤然落地,四分五裂。
大殿中万籁俱寂。
程宁声音沉沉,“......温苡素,你是不是疯了?”
温明薏缓缓走到程宁面前,身后裙摆如水曳地。映在满堂灯火中,美得惊心动魄。
“程家当年之事,纸包不住火,终究是瞒不住的。你虽可以暂时逃脱,余生却都要如我一般,陷入无尽的奔逃之中,再无片刻安宁。”
“我知道,你不会喜欢这样的活法。”
“若你尚未考虑清楚,我便再给你三日时间。”她以指尖将面前人的碎发别至耳后,悄声道,“不过在此之前,你在这宫中躺了五年,我也想知道,你有没有把这身骨头躺软了——”
她微笑道,“杀了青雪。当作给我的投名状。”
程宁愣愣地站着,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温明薏像是早有预料一般,抽出食盒的最底层,又端出一碟樱桃酒酿。甚至比起方才打翻的那一碟,这份貌似成色还要更好一些。
“我先走了。”她提起食盒,转身朝殿外走去,“我们三日后,堂前燕见。”
“......等等!”
看着她的背影,程宁心底忽然浮现出些慌张。她披着外衫追了几步,“你还没和我说,这七年你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
寝殿房门大开。
冷雪凄凄。冰寒的风雪掠过温明薏的裙摆,穿堂入殿。她连脚步都未曾放缓,只仰头注视着这片突如其来的夜雪,纵身跃上了落白的檐脊。
她一次都没有回头。
—
雪越下越大了。
温明薏裹紧外袍,加快了飞奔的脚步。夜色笼罩下的皇宫方便藏匿,她早已背熟了宫中的执勤安排,只需躲开四处巡视的侍卫,便可在宫中自由行走。
途经艮岳时,大雪稍霁。她放缓步子,却觉得有些奇怪——明明是皇家宫苑的御花园,此时居然完全无人巡查把守?
她缓步靠近,凝神静听片刻,依稀分辨出一阵并不明显的、窸窸窣窣的人语声,夹在簌簌的落雪声中。
“……殿下大可不必心急,下官几月后……”一人嗓音压得极低,字句间有些模糊。
“你是不急,但殿下可没这闲工夫……”
“是是是,下官一定竭尽全力……”
另一人的语气已有了些不耐烦,“你有胆子接这差事,也得有胆子做……贪生怕死……”
“诶呀……保州这些年,殿下也知道……”
黑暗中两团人影稍稍动了动,似乎是有人将什么东西递给了对方。
?此事与保州有关?
对了。宫中线人前几日曾递了情报来堂前燕,适逢年关,恰是众多边关节度使入京述职之时。
前朝时,节度使的确还是个实实在在的官职,手握兵权与税权,奉命管辖天下各地。而自晋朝建立后,官员人数繁多,官职冗杂,节度使的权力被一分再分,如今已是徒有其名。而所谓的入宫述职,也不过是遵循旧例,走个流程,有的节度使对地方的了解甚至不如中央官员。因此赵千澜也只将他们看作一群富贵闲人,甚至今年除夕夜的宫宴,所有抵达东京的节度使们都被特许停留半月,可进宫与众官员同乐。
而那人话中所提的“此番入宫”,则更加坐实了他保州节度使的身份。
赵千澜对他自己的判断太自信了。甚至于如他一般敏感多疑的人居然也未曾想到,人们习惯敷衍了事的入宫述职,竟然也会有“富贵闲人”前来偷传情报,干这通敌卖国的勾当。
可一个在地方都无权力、被人看作笑柄的节度使,又哪里来的能力和胆量,敢在皇宫里收集重要情报,再通过卧底传出去?今夜无人值守的艮岳,更不是一个小小的节度使,便可以随意改动、阻止值班守卫的巡夜安排的。
晋朝国力日渐衰弱,虎视眈眈的夷族不在少数。赵千澜如今只皇后膝下有一子,尚且年幼,并没有能力做什么幕后之人。不知此人口中的“殿下”,究竟是哪位亲王?
两人声音渐渐减小,逐渐听不真切。温明薏亦不再停留。她飞身上了倒翘檐角,足尖抵着瓦片,朝宫外飞奔而去。
可这次不过奔了几步,她目光略微扫了眼前方,瞳孔便骤然缩小,生生刹住了脚步。
——黎子未,正站在檐下静静仰视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