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庆四年,杭州城,周府。
难得一遇的喜事,府门口处处挂着红罗绸缎,火红灯笼高悬,丫鬟仆从们身着喜色,来往匆匆。
爆竹声铺天盖地,大红碎屑被风卷起,随着开了满树的梨花花瓣如雨飘扬,足足散了门前几里路。
前厅中高朋满座,宾客们执着喜帖,携着重礼前来拜贺。
堂中烛火繁复如星。春风穿堂过,携来微凉的繁花香气,扬起堂中众人的衣摆。
哎呀,好兆头啊。克择官面上喜气洋洋,将篮中的五谷豆钱彩果一撒而出,碎星般滚了一地。
一名侍女朝喜轿的方向扬起明镜,另几位稍高的侍女则站在门口,高举着几柄莲炬花烛迎接。
须臾,轿帘微动。一双绣鞋踏上青锦褥,随身侍女云水搀扶着新娘,抬腿跨过马鞍。
“娘子,当心些。”一旁帮衬着的嬷嬷道,“进新房后,娘子记得坐在喜床左头,等着姑爷来便好。”
“我知道了。”
新娘的声音自盖头下传来,语气温柔,“多谢您。”
待新房外立市缴门结束,新郎周未世终于姗姗来迟。
他拨开珠帘,看见新娘坐于坐虚帐内,姿态端庄,青绿嫁衣上的凤凰仿佛一同敛翅,安静地等待着他。
周未世心中一暖,正要坐下。身后的礼官却眉开眼笑地跟着进来了:“二位新人,该入中堂了。”
见状,周未世赶紧止住往下坐的趋势,扶了扶帽子,拿起一边的笏板。
“夫人,咱们走吧。”他放柔语气道。
新娘却没动。
礼官哈哈笑了两声,“今日出嫁,女子难免害羞,这倒是常事。”
他将挽着同心结的红绿鲜绸挂上新郎手中的笏板,“这牵巾礼,绸子另一头需得由新娘拿着。既如此,就由新郎官亲自递到娘子手上吧。”
周未世点了点头,接过绸带,突然生出几分不好意思。
正要将绸带递给新娘时,他眼瞳却猝然一缩,心像是猛地被吊了起来——
那双端正叠放在青绿嫁衣上的手,居然是惨白的颜色,几乎白到了骇人的地步。
这真的是个正常的、健康的女子吗?
“夫人......”他声音越来越小,“请拿着吧。”
新娘却还是没动。
这下,礼官终于察觉到事情不对。
新娘于念知,他曾经在议亲时见过,性子落落大方,不是个分不清场面的主。
现在完全没有任何反应,若不是在给他们下马威,那便是出了问题。
吉时快到了。
礼官深吸一口气,低声道:“冒犯了。”
他朝新娘头上的喜帕试探着伸了出手。
前厅中,一位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靠着柱子,正悠悠拿着白玉杯子喝喜酒。
她身着一席丁香色衣裙,腰间佩剑,身形纤细柔和。一层紫色面纱掩去了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尾上挑的桃花眼。尽管目光尚稍显稚嫩,却几乎可以预见她长成后的风华绝艳。
她正心道今日这喜酒味道不错,下一瞬,一声尖叫自新房中乍响,突兀地打断了外面飞扬的喜乐喧闹声。
猛地反应过来尖叫声传出的位置,少女心神一紧,扔下手中酒杯,立刻飞奔了向新房。
一脚踹开房门,她正欲大步入内,却生生被屋内的场景震得停在了原地。
地砖上陈横着一具人偶,大小大致与真人相同,穿着一身做工精致的锦缎嫁衣。喜帕皱巴巴躺在地上,两只全无血色的断手横七竖八地掉在地上,散着微弱的血腥气。
“于念知人呢?!”
云水发着抖跪在一旁,“……方才进新房的时候,娘子分明还是好好的……怎么会……怎么会……”
少女皱眉道;“你先别急。我问你,于念知今日衣服上熏的香,是不是玉华醒醉?”
“是……”云水怯怯道。
她蹲下身,以剑割下一块衣料,隔着面纱轻轻闻了一下。
……果然如此。
她前几日赶回杭州参加婚宴,送了于念知一匣她亲自调的玉华醒醉,于念知高高兴兴收了,还说要在出嫁之日用来熏一熏嫁衣。
可这嫁衣上,分明是其他香料的味道。
“这不是她的嫁衣。”
少女站起身,“这人偶是早就被人准备好的。还特意寻了一身一模一样的衣裳,就是为了在今日悄无声息地把她换走。”
话刚说完,于老爷便神色仓皇地一脚踏进了新房。
看见房中情景,他一口气没上来,腿一软,直接跪坐在了地上。
“这地上,这地上是谁的手!囡囡……我的囡囡去哪里了?!”
她握住于老爷的小臂,一把将他提了起来。“于老爷不必太过担忧,这手不是于睦的。她出事的时间不长,贼人应当还没走远。”
一面说着,她一面疾步走出房门,“你们在这好好守着,不要慌乱。我一定将她好好地带回来。”
话毕,她运起轻功,直接飞身上檐。屋外众人还未如何看清动作,她的身影便消失了。
“那位带着面纱的娘子是谁?”周未世问道。
于老爷以手撑着门框,惊魂未定道:“囡囡从前曾与我说过......似乎,名叫月意。”
“月意?!”
站在一旁的宾客大惊,“哪个月意?”
另一人道:“还能有哪个月意?那位喜欢周游天下,常年比武魁首的月意呗。”
闻言,礼官终于长吁一口气,“既有她相助,夫人定能平安回来的,于老爷不必太过忧心了。”
直到此时,听闻风声的周老爷和周夫人这才姗姗来迟。
恰巧听见礼官这席话,周老爷不禁皱了皱眉,“方才那人瞧着年纪极轻,又是个女子,能有多大用处?”
立在身侧的周夫人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点,立即附和道:“是啊是啊......依妾身看,还是报官来得靠谱!”
谁知,她此话落地许久,却始终无人接话。
屋外的喜乐与爆竹声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这方寂静显得格外难耐。
周夫人讪笑了两声,“......是妾身说错什么了吗?”
一位宾客这才出来打圆场:“周夫人常年在后宅操持,不知道这月意娘子,倒也正常。”
话虽如此,但这话中深意究竟说的是谁,众人都心知肚明。虽碍着身份地位,不便明说,数道看向周老爷的目光却都逐渐变得奇怪起来,将他也看得略有几分不自在。
此刻屋外天色渐晚。
日暮时分,春寒随夜色降临,漫天梨花吹落如雨。
一瓣梨花落在温明薏肩头,她没在意,只专注寻着风里玉华醒醉的气味。
一路循着香味找到此处,风中的气味渐渐淡了,已经散得几乎闻不出什么。
但直觉告诉她,于念知定然就在这附近。
温明薏跃下屋檐,在街巷中穿梭着,特意放轻了脚步。
此处接近城郊,少有人经过,任何一点动静都会被无限放大。她紧紧挨着墙,潜心听着四处声响,唯恐错过一点什么。
突然,她听见一阵并不明显的敲击声,混在呼啸的风声里。
二长,三短。
三短,二长。
——是她曾教过于念知的暗号!
温明薏再次运起轻功,朝敲击声传来的方向飞奔追去。
翻过最后一堵墙,声音像是突然撤去了屏障,骤然变得清晰起来。
她定睛一看,一辆马车正停在城门处。有个人站在马车前四处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此处分明是城门重地,却为何无人把守?
温明薏按捺住心底呼之欲出的疑问,终于清晰地分辨出了敲击声的来源——那辆马车。
顾不得再想太多,她猛地冲向马车,一剑刺向站在马车前东张西望的那个男人。
“看剑!”她大喝一声。
男人蓦地回过头,少女的剑锋却已近在咫尺。
他匆忙拔剑抵挡,仍无法化解对方凛冽的剑气,被逼得连连向后躲闪。
“......你是谁?”
温明薏不语,出招的速度愈发快了起来。
男人一开始还能勉强招架,却逐渐发现他根本撑不了几招,两人实力根本就不在一个水平线上。
再接着打下去,他一定会死的。
该死的,主上说的那位武功高强的死士,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就在这时,另一个脸上带着一道长疤痕的男子悄无声息地闪到了温明薏身后,与男人交换了一个眼神。
认出对方身份,男人心中一喜,浑身像是突然被注入了一股力量。
下一瞬,刀疤脸猛地拔刀捅向她毫无防备的后背,速度快到他几乎只能看到残影。
——得救了。
男子长舒一口气,正要放松下来,却突然被什么东西溅了一脸。
温热的,腥甜的,锈味的东西。
长刀脱手,重重砸到了地上。
男人跪在地上,一只残臂已经飞出了几丈远,热血喷溅而出,自截断面缓缓流下一滩血迹。
“再这样胜之不武,可就不是一条手臂这么简单了。”
少女甚至连头都没回,直直将剑锋指向了面前的男人。
鲜血纷纷滚过她剑锋。像散开的红宝石珠串,完全无法在剑刃上留下任何痕迹。
“我只想救人,不会杀你们。”
她一字一顿道,“现在,放于念知出来。”
身后的刀疤脸已不敢再有任何动作了。
男人被吓得腿都软了半截,手指已经完全抓不住剑,轻松便被她挑飞了。
“是......是!”
他面色煞白,连滚带爬地爬上马车,立马将车厢中锁住的人带了出来。
车帘掀起,一个与温明薏年纪相仿的少女探出头来。
与仗剑天涯的温明薏不同,于念知从小被当做名门闺秀教养,浑身气韵好似与她截然相反。她生了一双温柔大方的杏眼,鼻头小巧,面如芙蓉,身姿纤若端庄,似一汪蜿蜒绵连的春水。
今日受了惊吓,尽管于念知还齐整地穿着嫁衣,她早晨时精心梳洗的发髻却已全乱了,神情也有些恍惚。
看见温明薏的一瞬,她眼睛终于一亮,立即想要从马车上站起,却不能。
见状,温明薏紧忙上前搀扶她,“你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受伤了吗?”
于念知摇了摇头,“没有。”
温明薏俯身查看,发现她被人绑得太久,手腕脚踝处都布满了极深的青紫色痕迹,怕是短时间内都站不起来了。
“……是我来晚了。”她轻声道。
握住少女满是厚茧的手掌,感受到她关切的眼神,于念知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安心。
她微笑道:“我就知道,你会找到我的。”
用绳子将两个吓得战战兢兢的男人都仔细捆好,丢进马车里锁着,温明薏蹲下身子,示意于念知趴上来。
“来吧,我先背你回去。你爹看上去都快急死了,我们越快越好。这两个人,等我待会再来处理。”
于念知却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正当温明薏准备问她还有什么事时,她却点了点头,乖巧地趴上了温明薏的后背。
“……我们走吧。”她小声道。
温明薏背着她,脚尖轻点,开始在檐间跳跃、奔跑着。
夜幕降临,最后一缕余晖散去。
她从未和天空贴得这样近过。于念知微微收紧了扣在温明薏颈间的臂弯,与温明薏贴得更紧。
温柔的春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是她从未感受过的轻快。青绿色的嫁衣袖子在风中鼓胀起来,她闭上眼,仿佛成为一只在半空展翅的青鸟。
……可终究也只是像而已。
她是一只被折了翼、关在笼子里的鸟。无论如何也飞不起来。
只有这时,借着温明薏,她才能在她的背上,在这阵春风里短暂品尝到自由的味道。
就在这一刻,温明薏突然停了脚步,在檐上站住了。
“怎么了?”于念知道。
温明薏没有回头看她。
“你不想回去。对不对?”
分明是疑问的语气。
于念知却知道,温明薏没有在问。
——温明薏全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