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丞很久都没有说话。
厢房内安静如斯,温明薏心知再也停留不得,立马从黑暗中飞身下楼。
夜色渐深,方才还人满为患的一楼如今人丁凋敝。她快步往外撤走,正好对上小二惊讶的脸:“我还以为娘子走了,您稍等,我立马再给您上一壶......”
“不必!”
她步履急促地与小二擦肩而过,“你今夜只当没见过......”
话还未说完,她脚步一个急刹,停留在了茶坊门口。
一阵冬风穿梭过,茶坊门口红色灯笼摇曳,像两颗摇摇欲坠的鲜红心脏。
她深吸了一口气。
刺骨冰寒顺着肺腑蔓延至全身,她稍稍冷静下来,努力让神情看起来自然。
黎子未看着她,琥珀色的眼睛盛满月色,像两弯光芒柔和的湖水。
他迈步走近了些,将怀中的雕花暖炉递给了她。“这么冷的天,怎么连个手炉都没带?当心着凉。”
他没有戳穿她的准备。
温明薏眼睫微微颤动,伸手接过。
“多谢。”
深夜的街巷空旷不已。两人并肩站着,唯有月光投下的长影相伴。一时风吹雪落,声如碎玉,更显凄清。
良久,温明薏道:“我方才在这附近闻见龙凤团茶的味道,就想着进去看看。”
“我那里尚有一些。你若喜欢,我差人给你送去。”黎子未道。
真是无可挑剔的答案。
她垂下眼帘,“......多谢。”
黎子未抿了抿唇,略有些苦涩道:“你已经对我道了许多次谢了。”
温明薏不说话。
漫天风雪中,她望见黎府的舆车遥遥驶来,车角银铃叮当作响。
须臾,舆车停了下来。
黎子未转过身,朝她伸出了手,而她没有拒绝。
两人分别找了位置坐下,动作无比熟稔,浑身的每一个毛孔却都仿佛在抗拒。温明薏抬手撩开车帘,寒风无休止地割着她的侧脸,刺痛非常,却始终割不下那张假面。
月色无声。她望着窗外倒退的景色发呆,难得感到了些迷茫,和一点点庆幸。
还好,她心道。
还好。
尽管是多年未见的挚友,尽管对方在她最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她的理智也没有丝毫松动。以至于现在,她还有足够的力气去相信,她这几年反复幻想了许多遍的对手,那个甘愿助纣为虐的人,的确就是他。
她没有细究黎子未选择站在她对立面的原因,就像黎子未也没有细究她今夜为何会出现在那里。两个人就像对着一张早已知道谜底的灯谜,无论面上如何努力地装看不懂,脑中那行答案反倒越发根深蒂固。
一阵汹涌地疲惫涌来,怀中的手炉也冷了。舆车摇晃着停在堂前燕门前,温明薏起身下车,将手炉留在了座椅上。
——他们都没有选择道别。
三日后,堂前燕歇业休整,门庭冷落。温明薏裹着裘衣缓步下楼,余光瞥见矮几上那方青白釉瓷熏炉的位置,似乎曾被人略微挪动了一寸。
她踱步上前,透过袅袅腾升的烟雾,果然发现香炉脚底处露出的、一角淡黄的信纸颜色。抽出信纸,纸上只寥寥几笔,写着一个“可”字。
“这是淑妃的字迹?”素枕探头来问道。
“是。”
温明薏掀开香炉的封顶,将那张小小的信纸投入其中,“她准备行动了。”
“她前日才来过一趟,明日便要行动了?动作居然这般快?”素枕惊叹道。
柳疏转头看她,“需要我额外安排些人去协助她吗?”
“不必。”
温明薏低头合上香炉,“我暂时还不想要赵千澜那条狗命。你只需将她平安带出宫,其余,都不用管。”
—
“娘子,娘子!”
寝殿外小太监飞速叩着门框,语气急切,“官家已经到正殿了,娘子可准备齐整了?”
门中,程宁端坐在梳妆台前,正在拭剑。
剑锋雪亮,照出一双明眸。她手腕轻转,剑尖跟随她动作,打翻了台上的胭脂盏,像一颗从颈上猝然横断的头颅,骨碌碌滚到她脚边。
长剑入鞘,收去了所有锐利的目光。
程宁调整好神情,将最后一根金钗簪上,从内推开了卧房的门。
此时,赵千澜正坐在正殿的主位上等她。等人的间隙,他发觉今日的酒选得不错,难得地多抿了几口。
程宁进宫有几年了?六年?或是七年?他完全没有印象。
他知道,后宫的女人往往只需要一个与皇帝见面的缘由。至于心中所求究竟是荣华富贵,或是真心倾慕,他无心细想,也无需细想。
姻缘,情爱,于他而言,不过是稳坐龙椅的手段。姿色,才艺,于嫔妃而言,也不过是博取恩宠的手段。
他们只是在各取所需。
淑妃平日与他交涉并不多,甚至并不熟络,但不可否认,其父程召嵩尚有可用之处。既是生辰宴的邀约,他便也不好拂了她面子,只得来了。
放下杯盏时,太阳已逐渐西斜。
程宁从殿门处缓缓朝他走近。
她今日穿了一席青色衣裙,一柄身姿挺拔。昏黄日光落在她眉间,越发显出一种不同于其他人的、超凡出尘的美。
但赵千澜并没有将这些美放在心上,想来她亦是。两人例行寒暄了几句,连神色都不曾有变。行完礼,东扯西扯些别的,便入席开始用膳。和过往六七年时一模一样。
“你父亲近日可好?”他道。
“谢官家挂怀,家中一切都好。”
程宁如往常一般微笑着,探身为他布菜,“近日父亲正帮家妹寻一门亲事,还未定下人选。”
赵千澜淡淡道:“程爱卿是大晋的功臣,若是有看上的人选,尽可与朕说,朕替你们赐婚。”
程宁盯着他的筷子,发现他完全没碰她方才夹给他的菜,全部剩在了碗里。
她点点头,抬眸看他,眸中闪烁着感激的光芒:“妾替父亲谢过官家。”
可方才动筷,便听见殿门处侍卫刀剑出鞘,阻拦下一人:“官家尚在殿中,利器不得入内。”
侍女的声音随之传来,“是,但奴婢也应问问娘子该将此物放置于何处。这是娘子最心爱的物什,前日送去养护,方才还回,必须好好安置。”
“那侍女手中拿着的,是何物?”赵千澜问道。
程宁摇了摇头,“……无甚重要。”
“若是真不重要,为何又要送去维护,连摆放的位置也要仔细思量?”
赵千澜放下手中玉箸,“你说,朕不怪罪你。”
闻言,程宁缓缓放下杯盏,有些讶异。
许久,她才道:“……是妾年幼时,一位长辈赠予我的一柄剑。”
赵千澜思量片刻,点了点头,向殿门方向道: “放她进来。”
侍卫得了令,立刻收刀回鞘。
侍女低头入内,殿中灯烛明亮,照映在她手中通体墨绿的剑鞘上,竟显出些波光粼粼之感。
那抹绿沉着而不死寂,灵动而不轻薄,一看便是名剑。仿佛翡翠溶于湖面,蕴着无限灵气。
“蜀锦征袍自裁成,桃花马上请长缨。”
赵千澜偏头看她,“这剑颇有你父亲当年的武将之风,很适合你。”
程宁笑了笑,撇开目光,神色却有些落寞。
“多谢官家夸奖。”
她道,“只是……再适合,如今也出不了鞘了。”
闻言,赵千澜却站起身,拿起了那柄剑。
“只今日,出鞘一次又如何?朕允了。”他道。
程宁完全始料未及,神色慌乱道:“官家,这怕是不合规矩……”
“今日朕有兴致,就是破一次例又何妨?”
他主动将剑递到她手上,“试试。”
事情竟进展得如此顺利?
程宁抬眼看了赵千澜一眼,对方神情平常,并无特别之处。
为了防止露馅,她敛了心思,决定不再多想下去。深吸一口气,她伸手握住他递来的剑,抬手了取下头上簪着的繁复发饰。
一头青丝倾泻而下,她只用一支金钗简单挽起。微微上挑的眉,明明如星的眼,去除了那些沉重繁杂的装饰后,反倒更显漂亮。
剑刃出鞘,剑光映出她的双眸,她手腕轻转,挽出一个极其漂亮的剑花,随之而舞。时如蝶翼翩然而过,时如獠牙刺穿长空,刚柔并济,千变万化。
剑刃流转,掠过殿中一排烛火。火焰被凛冽的剑风轻易吹灭,一盏一盏熄灭下去。
赵千澜饶有兴味地注视着她。低下头,想为自己再斟一杯酒。
面前最后一盏烛火随之而灭。
——程宁剑锋凌厉,直取他命门。
赵千澜抬头时猛地愣住,还未来得及出声,便听见前方传来剑刃相抵、摩擦的刺耳之声。
暗卫白水以长刀倾力相挡,方才止住她狠厉的剑势。
程宁剑尖游走,缠绕对方剑身而上,朝他脖颈处集中刺进。白水则招式防守,动作沉稳,时刻寻机反击。
两人缠斗在一处,刀光剑影纷纷,一时竟难分胜负。
很快,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混杂着人的叫喊声:“——有人行刺官家!速来护驾!!”
程宁心道不好。
她蓄尽全身气力,一剑挑飞白水手中刀柄,脚尖轻点,飞身出殿。白水伸手接住长刀,随之追出。
暮色降临,檐上雪触感柔软,却容易打滑。程宁不得不时时留心脚下,频繁转换着路线,伺机从他手中逃脱。白水紧紧咬在她身后,步步紧逼,几乎离她只有一丈距离。
奔逃了不知多久,两人终于抵达冷宫——一个人迹罕至,一片死寂的囚牢之地。
程宁死死捂住胸口,胸腔中那颗心脏好似要跳出来一般,眼前阵阵发黑,脚下已经开始发软。
她知道,身体已经透支,无法继续奔逃了。
前两日,她提着青雪的头颅直奔堂前燕,问温明薏需要她做些什么。
温明薏不愧是她最旗鼓相当的对手。她方才开了个头,温明薏便问她:若所做之事会牵扯程家,她可还愿意做?
她说:还有这种好事?说来听听。
白水手中刀刃扬起一阵风,轻松便抵在她脖颈旁一线。
她缓缓转身,注视着对方平静的眼睛。
“你赢了。”
她道, “杀了我吧。”
她接到的任务是刺杀赵千澜。但温明薏下了死命令,只是恐吓,绝不能真的杀了他。
——她做到了。
就算是百年后两人都到了九泉之下,她也能拿着这份功劳洋洋得意,去温明薏面前嘚瑟许久了。
可话落许久,白水却迟迟没有动手。
程宁正觉疑惑,却感觉身后有人缓缓靠近,指尖轻轻挑走了她肩上的长刀。
“做得不错。”那人道。
这是她曾听过的声音。
程宁眼瞳猝然缩小,转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人。只一眼,她便像是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满脸不可置信。
白水却并不觉得有什么不适应。他无比自然地朝对面的柳疏行了一礼,便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你们,原来是计划好的?”
程宁声音有些颤抖,带着些被戏耍的愤怒。
柳疏直视她的眼睛,平静道:“有什么疑问,娘子可以回去再慢慢问。请先随我离开吧。”
这两天遇到了一些急事,晚了三个小时……抱歉 o(╥﹏╥)o 以后我会尽量准时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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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风满阑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