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朝颜 第16章 以后

恰逢谷雨，春雨绵绵。一连几日，都不见停。京城就好似变了个天，大理寺的邢狱里像是笼上了层胭脂，蒙蒙的，密密的，让人透不过气来。

先是在大殿之上揪出户部侍郎贪污，又借此引出户部尚书谋害兄长、升迁有伪等数罪。不过一旬，朝堂之上大大小小的官员被查了个底朝天，共计十余人落马。昭元帝震怒，下旨将其抄家问斩。

“陛下，微臣想替一人寻求恩典。”偌大的大殿之上，楚湛清冷的声音响起。

昭元帝忍下怒气，问道：“何人？”

楚湛躬身道：“何忠的儿媳、何文杰之妻唐雁，何忠贪污的账本就是她交给微臣的。臣认为，她功过相抵，当以无罪论处。”

“少卿此言差矣，唐雁与何文杰并未和离，怎能逃脱罪责？这让百姓如何看待？”平西侯幽幽然道。

“是啊，要是不知晓的还以为朝廷有内幕呢？”

“平西侯怕不是忘了，如今京城早已传遍，唐雁早就想与何文杰恩断义绝，只是奈何何文杰一直不肯交出一纸和离书罢了。”

“那有如何？那不是还没和离吗？”平西侯甩了一把衣袖。

楚国公瞟了一眼平西侯，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还以为他是多么正直的人，这些年都看错了。

“陛下，请勿听从平西侯一面之词，若真如此对待唐雁，岂不是更寒了忠义之人的心吗？”

这几日的朝堂本就因为诸多事宜叽叽喳喳吵个不停，今日昭元帝本以为事情了结，蛀虫得治，会清静些，没想到不过一会儿功夫又像炸开了锅，吵得他脑袋发疼。

新福公公是个有眼力见的，瞧见身旁的天子眉头紧蹙，轻咳一声，大喊道：“肃静。”

“那女子的事朕也有所听闻，不过就此和离怕是不妥？”

“陛下，先帝在时，本国曾有律法言明‘殴打妻儿者，女子可与夫家断绝关系’，此法如今虽已废除，但唐雁自身伤痕却难以掩盖。所以，臣以为唐雁和离未有丝毫不妥。”

闻言，昭元帝面色微变，这条律令是当年母后向父皇谏言的，只是后来奈何臣子不满，力举其弊端，不得不废止。

他沉吟片刻，道：“事实如此，那她已然及其不易，此次大义灭亲实为有功，乃女中翘楚。且昭国自治世起，便以仁义治天下。朕今日下旨判唐雁与何文杰和离，非何家人，不当何家罪。”

“陛下圣明。”

————

雨势渐小，陆府的门前停靠着一辆马车，马车上的铃铛铃铃作响，像是在宣示着主人家的富贵。

“陆姑娘。”思源抱拳，略微低下头。

陆朝颜点头示意，一个跨步上了马车。

车轮滚滚向前，周围喧嚣而至。

“陆姑娘，看来心情不错。”楚湛道。

他一身白衣，看过去像不食人间烟火的贵公子。

“确实不错，今日唐雁姐姐心愿达成，我也为她高兴。”陆朝颜觑了一眼端坐一旁的男子，心情愉悦道。只是没想到今早她刚要出门探望唐雁姐姐，他的马车就已经在外，想来也是等候多时，实在是有些过意不去。

眼见男子没有再说话，闭眼假寐起来。

她双手扶着马车窗棂，打开窗子一角，清凉的风拂进车内，冲散了微微腾起的暑气。

街边的叫卖声带着吃食的飘香顺着风扑面而来，忽闻咕的一声，陆朝颜不好意思垂下脑袋。

楚湛掀开眼睑，就看见这么一副场景。人畜无害的小姑娘捂着肚子，一脸心虚的样子，还偷偷瞥向他，笑容勉强。

“世子，我今早还未用早食，想下车吃一些，要不你先行，不用等我。”

车内静了片刻，楚湛开口道：“无妨，我陪你。”末了，又补充了一句，“要是让人瞧见，有损名声。”

名声？

他的名声确实远扬，要是再加一条轻视未婚妻子，倒是损了礼仪之家的风范。

马车停靠在一个馄饨铺前，陆朝颜没有来过这里，着实不知这儿有什么吃食。只是没想到他看过去高高在上的世子爷，竟如此轻车熟路。

似是瞧出她的疑惑，楚湛与店家打过招呼后，带着她在一个方桌旁坐下。

“少时兄长常带我们几个四处玩，京城大大小小的街巷我们都走过，所以熟悉。”

兄长说的必然是楚大公子了，没想到眼前人竟还有贪玩的时刻，她以为他们这些人少时都是端坐在书院或家中品茗读书，言着‘之乎者也’，不曾想过他们竟也会和她一般。

不过一会，店家端着碗馄饨就到了。

陆朝颜瞧着碗里，个大皮薄，浅浅的油水上浮着些许小葱，又听咕的一声，她敛眉，肚子又不争气地响了。

“世子不吃吗？”

“我不饿。”说罢，楚湛递过一个勺子。

既然他都说不饿了，陆朝颜也不是个亏待自己的性子，索性‘狼吞虎咽’起来。就算待会他想吃了，她也能给他买一碗。

碗中过半，她也吃得满足。食客来来往往，老伯的生意着实不错。

“听说这阵子发生的事了吗？呀呀呀，就贪污那些事。”

“你拍我干啥，怎么会不知道？那么大动静，再过几日那些人都要被抄家问斩了呢。”

“呸，他们也是可恨。”

“我听闻这次证据是他们自家人呈上去的。”

“什么自家人，唐雁都与他儿子和离了。”

“哼，那妇人着实胆大，但是作为妻子儿媳，实在是不像样，怎么能把自己家人送进去的。”

“也是，还好我家里没有进来一个这样的。”

陆朝颜愈听愈不耐，她脸色顿变，好似结上一层寒霜。那些诋毁的声音还在继续，一句又一句清晰传进她的耳畔。

“你们说这话我不认同，唐雁又做错了什么？她丈夫不义，违背誓言、酗酒打人；公爹不忠，贪污腐化、家国不容。她有何错，要遭致你们说舌，败坏她的名声。就连当今陛下都说她女中豪杰，你们此话，是在反驳陛下吗？”

邻桌的几个男女一时哑口无言，悻悻闭了话头。须臾，附近只剩馄饨入嘴的啧啧声。

回到马车里，陆朝颜不由轻哼一声。

楚湛俯身过去关起窗子，声音断绝于耳，车内静寂下来。

“可解气了？”

陆朝颜想说才没有，京城这么大，她随意找了个摊子吃饭，都能听到说唐雁姐姐的不好，指不定其他地方如何猖狂了。但她突然闭了嘴，这么说的话像在对他人撒娇赌气一般，而且对面坐的人还是她的未婚夫婿，实在有些奇怪。

就算她不说，楚湛也知道她此时心里不舒服。

一路无话，马车终于抵达唐雁家。

甫一下车，门便吱呀一声开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约摸十**岁的女子，陆朝颜一眼认出了唐雁，她戴着面纱，但她还是能感觉出来她瘦了很多。

事实确是如此，面纱之下的唐雁左颊多了一条疤痕，大概三寸长，从眼尾直直往下，显得狰狞。

“唐雁姐姐，这是怎么了？”陆朝颜愣怔片刻回过神来。

“无事。只是孩子误划的。”唐雁眸中闪过一丝悲伤。

“哪来的熊孩子？你带我去找他们，我帮你揍他。”她的手伸过去，却不敢落下。

唐雁一愣，笑着摇摇头，“没事的，还是要多谢你们帮我。”

语音刚落，她便要屈膝跪下。

陆朝颜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她滑落的身子，急切之中不知觉带了些哭腔，“唐雁姐姐快起来。”

唐雁见状无奈，只好站直了身子。

她拉过她的手，轻声问道：“唐雁姐姐，你可有想过以后？”

“以后吗？”唐雁语气淡淡，陆朝颜却从中听出凄凉之感。

她也知近日发生的事对唐雁姐姐产生了很大影响，怕她一时糊涂寻了短见，“是啊，以后，我希望唐雁姐姐能够做自己喜欢的事，成为自己喜欢的人，就像姐姐的名字一般，做一只大雁，展翅高飞。”

唐雁怔怔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女子身形瘦弱，却挽着她的手，眉飞色舞地与她诉说未来。她说，让她做她喜欢的，她说，要做一只大雁。眼眶不由湿润，豆大的泪珠掉了下来。

从来没有人会这样对她，家中闺阁之时，父亲母亲将她作为攀附的工具；初为人妇，却又惨遭背叛；再次恢复自由身，街坊四邻依旧会对她指指点点。可是，却是这么一个不相干的人，现在在一脸急促地安慰着她。

人与人之间，终究是不同的啊。

“唐雁姐姐，你怎么了，别哭啊！”陆朝颜心下惶恐，她是说错什么话惹得姐姐不开心了吗？

楚湛侧头瞧去，女子的眼睫又在扑哧个不停，闪着莹莹亮光。他收回目光，向门外走去。

“思源，把京城的风言风语压一压。”

思源瞅了眼内室，反应过来，应声道是。果然，主子遇到陆姑娘的事总是没法子，无论是她，还是与她有关的人。哎，思河他们几个与江公子的赌约怕是要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