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飞逝,恰如快马扬鞭,逸尘断鞅。
转眼,已过四年。
天阙山,木屋外,风雪中。
一身白衣的清俊少年手捧几段枯木,步法沉稳地慢慢走着。
“你再慢些火就熄啦!”
一道娇喝声传来,少年抬头看见一身翠裙的俏丽少女正双手叉腰一脸不满地瞪着自己,而她身旁那头高大健硕的雪豹也是虎视眈眈……
“风雪太大,走不快。”少年微笑着开口,悄悄绕过雪豹走到少女身边。
“你倒是悠哉游哉,我可冻得够呛!”少女一边抱怨,一边接过一段枯木抱在怀里。
少年见少女双肩微颤,不免皱眉:“以后你不用跑出来寻我。”
少女脸色微红,大声否定:“我又不是来寻你的,只是陪包子出门觅食。”
少年微愣,少女继续说道:“要说我来寻你,也是怕师父担心,心想万一你倒在路上,也好叫包子叼你回来。”
“是吗?”少年余光瞥见雪豹正朝自己龇牙,嘴角不自觉抽动了两下。
少女一脸得意地微笑点头。
“我可不敢劳它金口。”不知为何,少年一见那一嘴獠牙便头皮发麻。
“知道还不快些走。”
“你若是嫌我慢,何不把包子借我,也好多运些柴火。”
“休想!包子是我养大的,怎能让它干这种苦力!”少女说着便将怀中枯木丢还给少年。随即跨上雪豹后背,俯身环住它的脖子,在它耳边轻柔开口:“我们走,让他自己慢慢来。”雪豹像是听懂似的,低吼一声便踏雪而去,留下少年呆立原地。
良久,少年才喃喃道:“你不也视它为坐骑……”
这天阙山上的女子,皆是喜怒无常之人。默叹口气,少年继续前进。
究竟是从何时起,她不再对我亲昵?不再开口唤我“烁哥哥”?少年心中又想起困扰他多日的问题。
若师父没有为他们改名,是否就不必斩断过去?少年摇头否定。即使忘记陈子烁和褚净,也忘不了那些悲伤的回忆。
师父要让我们重新活过,她的良苦用心我们自然明白。
如今这样倒也很好,不用再担心那丫头闷闷不乐。何况,她本就没怎么唤我“烁哥哥”,除却刚上山后那两个月……
自从那一晚他们数过星星后,他就再没机会听她唤一声“烁哥哥”。
因为第二天师父就给了他们新名字。想起当时的情景,少年仍觉得好笑。
“为你们将来下山后能方便行事,为师给你们新取个名字。”
少女听后用力抱住师父,大声反对:“不要!我们要陪师父在这雪山上终老。”
月殊一把推开徒儿的小脑袋,同样大声道:“不要!我可不想你们看到我又老又丑的模样。”
少女仍是不管不顾,奋力挤进月殊怀中,傻笑着:“怎么会?师父永远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
月殊见躲不开这粘人的小徒弟,便转头向一派清闲的大徒弟求助。谁知少年只是回给她一个爱莫能助的讪笑……
无计可施的月殊只得苦笑道:“小傻瓜,你小嘴再甜我也仍会把你赶下山去。”
见说不动师父,少女只得含泪叹息:“那叫什么?”
“偌央、斯鸳。”
“何意?”
“好听而已。”
当白衣少年偌央推门走进木屋时,迎面而来的却是一只豹爪!
偌央立即侧身,险险避过这头凶兽,忍住出拳的冲动,只一踏步拉开距离。
不等他开口呵斥,雪豹便已回主人身边卧倒。
看着少女一脸笑意地轻抚雪豹脊背,好似未曾有纵豹袭人之事,偌央顿感无力。
“你也该习惯了,为何还一脸不悦?”端坐角落的红衣女子看似关切地向徒儿招手,眼中却是满满笑意。
偌央放下枯木走到月殊身边坐下,无奈叹息:“隔三差五来这么一出,徒儿真心累啊!”
月殊抬手梳理额前白发,悠然道:“你就当陪它玩闹,反正它也伤不了你。”
偌央轻咳一声,凑近月殊耳语了几句。月殊听后给了他一记脑崩,笑骂道:“斯鸳才不会教包子咬你!别瞎想了。”
偌央捂着吃痛地脑门,低声问道:“师父您是说这全是包子自己的意思?”
月殊默默点头。
“那它是否对我有所误会?”
“一头畜牲懂什么,它不过是看你可口罢了。”
这显然是偌央最不想听到的答案。
看着偌央垂头丧气的模样,月殊却心情大好,忍不住笑道:“为师明日要下山一趟。斯鸳看好你的豹子,可别伤了我可怜的偌央哦!”
斯鸳听后立即扑向月殊,大声喊道:“师父这回带斯鸳一块下山吧!”
月殊一手抵住张牙舞爪的斯鸳,一手拉住正要起身退场的偌央,微一挑眉示意他来解围。
偌央无奈,只得开口:“斯鸳别胡闹,师父下山必有要事。带上我们诸多不便……”
“带我一个就行!”斯鸳不等他说完便截口道,“师父不用分心顾我,凭我如今所学要闯荡江湖定无难事。”
月殊抬手在斯鸳头顶落下一记脑崩,正色道:“我不过外出几日,何来闯荡江湖之说?何况你本领尚未学成,急着下山送死不成?”
斯鸳双手抱着脑袋痛呼:“我只是想下山看看,又不惹是生非。昨日比剑,我还小胜偌央一招呢!”
月殊摇头苦笑:“偌央让着你罢了。”
见小徒儿一脸不服地瞪着自己,月殊只好柔声劝慰:“你轻功不错,剑法一般。若是现在下山……”说着伸出三根手指。
斯鸳满脸惊喜地笑道:“天下第三?”
月殊轻敲她的脑门,叱道:“是活不过三招!”
斯鸳愈加委屈,愤愤不平地嘟囔着:“怎么会?徒儿已十分努力了。”
月殊见那双略带幽怨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自己,不免愠怒:“你看我干嘛?是你天赋如此,不是为师教不好!”
“哼!”斯鸳依旧不满。
见二女各自生着闷气,一旁的偌央默然无语,只好起身准备吃的。
待偌央烤好一块鹿肉,正想递给斯鸳时,才发现她早已趴在蜷缩成一团的雪豹身上沉沉
睡去。而一旁的月殊正闭目盘坐,额前白发下如玉的颜容丝毫不见岁月流逝,仍与四年前、不,是一如十二年前般仙姿佚貌。天阙仙子,大概当真不似凡人。
对着自己师父一番感慨后,偌央又回望那张娇俏的睡颜。圆润的脸蛋,微翘的睫毛,勾起的嘴角将主人带入香甜的梦境。四年过去,少女的面容愈加精致,纤细的身形更显绰约。时光悄然改变着少年少女的外貌,但偌央并不多加关注。他唯一在意的,是少女那双黝黑清澈的大眼睛依旧如故。
或许是察觉到自己盯着少女的睡颜有所不妥,偌央忙收敛心神。他将鹿肉小心放在篝火边,轻轻地走到墙角处卧倒而眠。
一夜无梦,偌央茫然地睁开双眼,却见斯鸳正趴在一旁满脸笑容地看着他。
偌央急忙坐起身,随手擦了擦嘴角。
“放心,你没流口水。”斯鸳一边捂嘴偷笑,一边盘腿坐好。
偌央轻咳两声,想说什么却找不到话题。
“师父出门了,包子也不在。眼下只剩我们两个。”斯鸳说完朝偌央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过来。
然而偌央满腹疑惑,并没有反应。
见他不动,斯鸳只好起身,走到他身前蹲下。
偌央下意识地想往后挪,却被斯鸳一把拉住。
“你要做甚?”话一出口,偌央恨不得给自己一掌!
斯鸳倒没觉出什么异样,仍旧是眉眼带笑:“我有话说。”
偌央轻咳一声,沉声道:“你说我听。”
斯鸳收起笑容,一本正经地开口:“师父没有下山,而是上山了。”
似乎没有理解这句话的意思,偌央皱眉不语。
斯鸳将脸凑近,在偌央耳边说道:“你不觉得奇怪?师父明明说是要下山的,却偏偏往山上走。”
偌央把头侧向另一边,轻咳两声道:“是有些奇怪。”
“就是嘛!”斯鸳不再多说,拉着偌央的左手就要往外走。
“去哪?”偌央起身跟着斯鸳出门。
“我让包子寻着师父的气息上山,我们快去看看。”
“这可不妥!我们怎能跟踪师父?”偌央犹豫。
“谁让她老不带我下山!”斯鸳愤愤不平。
“怎么回事?”
两人循着雪豹的踪迹来到一处断崖前,却不见月殊的身影。
斯鸳不免惊奇:“师父难道凭空消失了?”
“这倒未必。”偌央蹲在断崖边,手指着前方几个不明显的脚印。
斯鸳小心翼翼地挪步过去,在偌央身旁站定。接着探出头向断崖下望去,只见黑漆漆一片,一眼看不到底。
“师父如何下去的?”
偌央略一思忖,忽然趴在崖边俯身向下从崖壁上抓起一条粗长的藤蔓,他这一举动着实吓了身旁斯鸳一跳。她几乎就要尖叫出来!偌央倒是一派轻松,不忘向斯鸳解释:“这里有几条藤蔓延绵而下,以师父的手段要下这百丈深的断崖也并非难事。”
“这底下会有什么?”斯鸳难以想象月殊要去这深谷中做什么。
偌央自然也不知道,只能默默摇头。
斯鸳此时却盯着偌央手中那条藤蔓怔怔出神。
偌央看出她的心思,放下藤蔓沉声道:“斯鸳你别乱来,凭我们两个是下不去的。”
斯鸳讪笑着摆摆手:“也是。那等师父回来我再问她。”
偌央惊讶于斯鸳竟会如此乖巧。殊不知少女因惧高而早已头昏眼花、双脚发颤……
“你快退回来,我们回去了。”斯鸳一边催促一边后退,不料脚下一软身子往前飞扑,眼看着便要滚下断崖!
偌央见状旋即飞身上前拉住她的手臂,右手顺势抓过一条藤蔓,将两人定在断崖边。
或许是意外来得太过突然,斯鸳始终没有惊叫出声。她只是呆呆地来回看看头顶和脚下,确认此时的处境着实不容乐观。先不提被扯得生疼的胳膊,光是脚下那黑漆漆的深谷便让她感到难以呼吸!
“斯鸳你还醒着吗?”
头顶传来一声急切地询问,不过这句话多少会让人不快!你以为我吓晕过去啦?还是说非要我鬼哭狼嚎地才显得你英雄伟岸不成?若不是怕他受惊松手,斯鸳此刻一定会狠掐他的手臂!不满归不满,斯鸳转念一想,要是真晕了才好!
见她没有回应,偌央急忙大声喊道:“斯鸳快醒醒!不能睡!”
“你好吵!我的胳膊好疼!快要断掉了。”斯鸳本想抱怨几句,出口却是柔弱的声调,顿时羞红了脸。
偌央暗吁口气,柔声道:“再坚持一下,我想办法上去。”
斯鸳抬头问道:“你有办法上去?”
偌央低头回答:“我的手离崖边不过一尺,总有办法够到的。”
谈何容易!斯鸳心下了然。除非把她放下,否则绝不可能凭一只手爬上去。
正思忖间,突然发现这条藤蔓就在眼前。
“斯鸳别乱动。”偌央发现斯鸳正手忙脚乱地将藤蔓绕在腰上,急忙制止。
“我抓住这条藤蔓,你先爬上去再来拉我。”斯鸳说出自己的计划,成竹在胸。
谁知偌央听后却是一阵苦笑:“恐怕不行。我方才着急使力已把藤蔓扯出一大截,它的根须皆暴露在外。如今还是不要妄动的好。”
斯鸳闻言如遭晴天霹雳,慢慢放下腰间藤蔓。
“难不成坐以待毙?”斯鸳忍不住开口。
随着时间流逝,体力终会不支。眼下这不上不下的态势,只怕也维持不了多久。偌央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可现在不能轻举妄动,万一把藤蔓扯断,便要粉身碎骨了。他在等待,一个能助他们脱困的良机。
斯鸳此刻却没有如偌央般的耐心,由于她所处的位置无法观察判断眼下的局势,这让她心中的忧惧很快弥漫开来。
当察觉出偌央抓着她手臂的力道正一分分减弱,斯鸳决定不再犹豫,接着升起一股勇气。
“放手。”她平静地开口。
头顶上并没有传来回应。她便大声喊道:“放开我!这藤蔓承受不住我们两个人的重量,迟早会断的。没有我你就能活,难道你想一同送死吗?”
“我们不会死。”偌央聚精会神地注意着上方动静。
“可我累了,想睡觉。”这看似平常的一句话,却暗含深意,透着无限绝望。
偌央不知如何劝慰,遂叹口气,语调温和道:“我答应过娘要护你周全,就算死我也不会丢下你。”
斯鸳闻言却感心中苦涩,下意识咬住下唇,眉眼间透出不甘。片刻沉寂后,她忽然抬手劈向偌央,由于身子悬空,她并没能碰到。一招不成,她又生一计――用已发麻的右手指甲掐偌央的左手臂,见效果不大,又使劲抬起左手砸向偌央手腕,试图让他松手。
斯鸳突如其来的举动令偌央十分诧异,来不及思索,他急忙喊道:“别动!”
斯鸳执拗地捶打着偌央的左手,语气冰冷道:“我不要成你的负累。”
偌央用尽全力握紧斯鸳的手臂,向她传递自己的信念:“相信我。”
斯鸳停手,抬头望向少年那双闪着幽光的眼眸――没有犹疑,没有惊惧,唯独可见的竟是自己的倒影……少女不觉湿了眼眶,终于放弃挣扎。
你眼中的我是怎样的我?可值得付出所有?
正当斯鸳犹豫着要不要开口时,却传来偌央急切的声音:“藤蔓要断了,你抓紧我别松手!”
就此结束了?也罢,至少不是独自一人。
想到这,斯鸳微笑着闭上双眼。
眼见根须即将断裂,偌央突然向头顶上方急唤声“包子”。
断崖上随即传来一阵奔雷声,由远至近。
未等斯鸳理清头绪,身体便倏然下落,下意识尖叫一声,一阵震颤后却陡然停在半空。
“怎么了?”斯鸳小声问道。此时一滴温热的液体落在她的脸颊上,她茫然睁开眼睛,惊讶地看到正从断崖边探出半个身子的雪豹,以及它口中咬住的一只胳膊――被染成一片嫣红的右手……那是?偌央!
“包子,拉我们上去。”偌央声音低沉沙哑,隐约还可听出一丝颤抖。
“你……”斯鸳想要说些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别怕,我们得救了。”偌央低下头微笑着看她,尽管脸色已经煞白。
斯鸳此刻已说不出话来,只觉眼前一片昏暗,接着便失去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