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州,刺史府上。
兴许是将近半月的日头烧得地里受不住了,可幸天公作美。
方才还仅仅有些丝丝绵绵的雨珠坠落,顷刻之间便连成乍若天幕垂下的数百道银线来,洋洋洒洒地侵入久逢旱日的枯朽院子,噔嗒噔嗒,打得丧气的败叶残花也抖出了不少昔日的芳华俏姿。
只不过,这院子并非经年无人打理,而是因了近日主人家得了牢狱之灾,便也就疏于此事了。
旁观路过的仆从们都是这样想的。
唯有奉命踏入这山梧院的崔管事知道,这都是陆三公子吩咐的,起初他还好言好语地劝说一番:“三公子,万一大人日后回来,瞧见这样一副入不得眼的破烂样子,想必会怪罪下来。”
就差把莫牵连到他几字都挂在脸上,说着说着都要跪下来求他了。
却只得到轻飘飘的一句:“不会出现崔管事说的那种万一。”
又冷冷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中浸了冰似的骇人:“照我的意思办,将这山梧院就这么搁置着,不准任何人打理。”
见状,崔管事随即噤声,不再多事,但又怕自己一番话触怒了他,很是惶恐地在陆进扬身旁献殷勤,却被少年挥手赶去:“这些天我住官衙里,崔管事还是料理好府中的大小事宜,莫要在我眼前晃了。”
好不容易趁着这杀神走了,府中消停了几天,虽是战战兢兢中熬过的,也好歹没有陆三近在眼前,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此处宅院姓甚名谁。
不对。
还是姓陆,名却不一样了。
而如今,陆三突然从官衙回来,还叫他来这山梧院,此举甚是古怪。
难不成,大人要回来了。
思及此,崔管事不由喜上眉梢,咧得嘴角都笑,但又想到一会儿要先见到陆三公子,忙用双手拧了拧眉毛,又揉了揉下巴,待稳住了心神,方敲开了书房的门:“三公子。”
便听里屋传来少年阴沉的一声:“进来吧。”
崔管事忙推开门,又小心合上,才缓缓站到陆进扬跟前,等着面前的人说话。
端坐书桌旁的少年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放下了手中捧着的书册,吩咐道:“你派人将这屋里的东西都搬到我房里去。”
什么?
这里可是大人自来楚州时便伏案办公的地方。
好一个张狂的竖子,竟敢如此不孝!
他要告诉大人去!
一席平淡的话气得崔管事心口起伏不已,几乎都要倒在地上,倒像是有些忠仆殉主的佳话要传开来了。
看得陆进扬啧了一声,不免笑出声来:“崔管事若是年迈无力,就早些离开陆府,我再另找个得力的顶上管事一位,省得再闹出一桩人命来。”
又低眉,觑了瘫软在地的崔管事一眼,尽是冷笑:“还不滚?”
便见慌忙离去的人勉强直起半个身子来,却因吓得脱了力,只得慢吞吞地攀着地缝边沿爬离。
陆进扬见状,漫不经心地一笑。
他那个自视甚高的父亲究竟招了些什么废物,连这种货色都能当刺史府中的管事。
不过,也对。
陆进扬摸了摸手中的书册一页,嘲讽之色溢于言表。
否则怎么会被他和孔层连手搞垮呢。
真是个不成器的老东西。
许是方才看书入了神,脖颈处酸痛不已。
他略微使了点力气揉,方舒缓不少,又抬头看了看这山梧院中的书房。
瞧这屋内的摆设依旧是老样子,连这玉制的镇纸都恍若新置的一般,保存甚是完好。
毕竟可是前朝的旧物,价值千金啊。
只是,好像少了点什么。
陆进扬环视一番,果见书房一侧的素墙上有一框黑痕明显的印子来,这才恍然大悟。
原是少了幅画。
思及此,少年起身,走近了些瞧,也忽地忆起一段旧事来。
作画之人,乃是原翰林院修撰荀寄明。
幼时,他还尚在燕京城,一日归家,便见其父捧着一幅新弄来的画,仿佛是宝贝一般。
心中便好奇不已,趁着父亲外出的时候,偷偷溜进了书房,将画作拿下来详看。
谁知便见那印章落款是个名不经传的,偏偏还与父亲同朝为官,顿时泄气一般,好生失望。
还以为是什么历朝历代的名家高作,怎么却是此人画的。
忙丢下,玩去了。
只可叹多年以后,竟然连当朝宰相韩辞化都对其趋之若鹜,自恨不得啊。
陆进扬抬头,依稀能忆起那画上淡墨浓笔的远山高云之景,不由咂舌。
寻常之作罢了,更何况是个贪官画的,又有什么好求的。
思罢,少年挽了挽衣袖,另换上巡视城防时着的锁子甲,起身便往牢中去了。
守门的小卒见到他,忙恭敬地拱手行礼:“陆统领,孔大人此时正在狱中问话,您现在进去的话,可需要我先行通报一声?”
闻言,陆进扬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多此一举,只道:“不用通传,此事我早已向孔大人言明。”
说着,便只身进了狱中。
四周昏暗无比,虽过道上几乎一步一盏,却仅有零星的火光,想必负责此事的人多有懈怠,真是不该。
少年心中惋惜,顺着直通地底的阶梯,缓步而下。
行了不知多久,前面才传出微弱的声响。
快到了。
陆进扬定心不少,走得越发快了些。
前面的对话也逐渐清晰可闻。
然后,他听到一句:“你的意思是说,荀寄明的女儿藏在尽苍寨里。”
霎时定住,恍若呆木。
也因了灯火昏沉,虽至门前,却堪堪掩住了他的身形,牢中问询的孔层自是浑然不觉。
绑在刑桩上的陆决血痕累累,嘴里说出的话都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用力才能说清半句。
孔层甚是自得地坐在一旁,鄙夷地看了他一眼:“这我当然知道,说些有用的。”
什么!
这也知道!
这个小人定在他身旁安插了什么细作。
陆决恨恨地看他一眼,翻白的双目却因被头上的污血浸染,显得更像是摇尾乞怜的求饶之态,甚是可笑。
可此番落破的景象却看得孔层越发高兴,甚至于笑出声来,又说了句戳他心窝子的话:“我还知道,荀寄明之女,便是如今尽苍寨的六当家。”
说罢,嘲讽万分地啧了一声:“你说这些天,那么辛苦地瞒一个人尽皆知的秘事,可不可笑,可不可怜呐?”
其实,他一开始便招架不住牢里的酷刑,就想说了。
只不过,对一个昔日看他脸色行事的手下求饶,着实丢脸。
为了面子,勉力强撑了几天,才好顺着搭好的台下来。
只是没想到,孔层竟然早就知晓。
那还有什么是他不知道的呢?
思及此,陆决后怕不已,本就蜷缩站立的双腿不停打颤,仿佛是进了冰窖一般,冷得人生寒。
孔层见状,眉头一拧:“荀寄明送你的画在哪里?”
“什么?”
神游天外的陆决似是梦中乍醒一般,恍惚得听不清人言。
气得孔层又不耐烦地说一遍:“陆府山梧院的书房中,荀寄明的画去哪儿了!”
闻言,受了重伤的男人连连摇头:“我烧了。”
“你烧了!”
孔层惊怒,忍不住骂了一句脏,心中痛惜不已。
都怪这个没头脑的蠢货!
数年心血,功亏一篑啊!
他该如何向韩相交代,此画若不寻到,自己的升官之道可是要遥遥无期了。
那绝对不行。
孔层的目光逐渐由涣散变得狠厉,捶了捶头,定要逼自己想出个可解之道来。
忽然间,背后却传来一声:“咦?陆统领怎么不进去?”
狭长的窄眼顿时收缩,不由冷笑。
陆进扬这小子,连对他父亲用刑都看不得吗。
果真是个同陆决一样的废物。
思罢,孔层斜眼睨着方才发出声的狱卒,也不管面色阴沉的陆进扬,只道:“什么事?”
站在门口的人便回:“官衙里来了一封加急的密信,说是要让孔大人您一到便拆开瞧瞧。”
密信?看
这信纸轻薄细腻,想必是燕京城里才时兴的讲究物,难不成韩相让他尽快将那画找到,否则便不会应承他先前的所求了?
那绝对不行。
孔层拧着眉头,一脸不情不愿,但也终是拆开了标红急字的密信。
却并非他心中料想的内容。
短短不过十字,骇得他心头一震。
颇具风骨的飘逸笔墨,横折有力,苍劲蜿蜒,定是出自韩相之手,看得人顿觉畅快了然。
信纸上的字却令人不快。
上面只道:“十日后,攻打尽苍寨。”
韩相这是,察觉到他与尽苍寨的买卖了啊。
孔层轻叹,又将那轻飘飘的信纸尽数揉成团,丢入行刑处的炉火内。
火声呲啦作响,方才还是素白的一团顷刻间烧成炭黑似的烬灰。
看得孔层心安不少,冷眼一抬,扫向牢内的其余三人,随后又停留在陆进扬身上。
“你们父子二人叙叔旧吧,本官还有案子要查,先走了。”
说罢,挥袖而去,颇有几分仙鹤掠过身侧的道貌岸然。
直挥得牢内的篝火势头更大了些。甩手掌柜呐。
连问讯手段都不懂,瞧这伤口都未至要害处,这可不疼啊。
陆进扬笑意盈盈地看向行刑的一处,却没有照孔层说得那样叙旧,反而先问了一句:“你方才说,尽苍寨的六当家,是谁?”
牢里昏暗,上方也没有什么开凿出的洞口从墙处泻下几道明光,唯有将点燃的烛火递近要看的物什前,方能辨清几分虚实。
陆进扬却并未走上前去,仍仅仅是揣着双手站在门口处,分毫不动。
相较于他这位名义上的父亲的生死,他还是更关心尽苍寨的事。
毕竟,一个不成气候的土匪窝,倒藏了不少朝中辛秘。
久离燕京的他,自是要好好探听一番。
楚州这厢风雨诡谲,尽苍寨也并不平静,看似无源的死水之下暗藏着底下涌动的波涛,卷得宁宛云心绪起伏,巡寨时也不由走神,数次都怔在原处,一脸不安的模样。
与她同职的温昉元自是察觉到了异常,不免关心几分:“四姐连日巡防属实辛苦,不如今日就暂且歇息一会儿,其余的由七弟代劳?”
看来她恍神太过,连七弟都看出来了。
宁宛云不由失笑,但也应下了:“那今日就麻烦七弟了,改日请你喝酒。”
二人说毕事了,宁宛云就骑马回了三层小楼,此时天已尽黑,唯有楼中顶处明明如昼。
想来阿蕴还埋头看着帐册,连晚膳都尚未顾得上。
而一踏入小楼内,并不见金九安的人影,连宝贝到放在屋内悉心照料的红梅都不见了。
许是要挪个僻阴的好地方,只留下个挖空了的土坑横在那里。
可惜了。
快要入夏,红梅必保不住。
正如,她也保不住阿蕴一般。
思罢,宁宛云惘然若失,心神跌荡地回了二层自己的屋内。
想瘫在床上就此入睡,却敌不过杂乱的心绪,翻身辗转良久也未得,只能作罢,只平躺着,却不慎触到身侧一个她一时忘了名字的物什,咯得她背上生疼。
待转了身子翻看,便见昏暗到无法视物的屋内,那物什借着窗隙处的朗月折出凛冽骇人的寒光,恍若能吞人吃兽的血盆大口照得她一时坐不稳了身子,从床上摔下,跌坐在地上。
这把匕首,乃是故去的梁父赠与她的。
“拳法再精,也敌不过暗手用计啊。”
他如是说到。
宁宛云却不做此想。
既然用拳有劣处,这么小的匕首又如何能补上,不如学用长枪,那才叫补短呢。
梁父听罢,只摇了摇头,似是默认了她所想。
于是,她便学长枪,一柄红缨枪舞得如鱼得水,有势不可挡之相。
可惜,再精妙的拳法,枪法,在数十人的围困下,也会落入下风。
然后,一家被灭,无从查起。
若非韩相早早让她潜入尽苍寨,恐怕梁氏一门就要无后了。
宁宛云紧紧地握住这把匕首,双眼布满恨意,终是悄然上了楼。
顶处的烛火已然熄灭。
想来阿蕴睡着了。
于是,她轻轻推开屋门又合上,蹑脚步至床前,果见少女安稳的睡颜。
终是,拿出了匕首。
怎么办,真的要下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