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
山风轻微拂过尽苍寨的悉数高房低楼,舒缓了不少初夏将至带来的燥热。
嘈杂闹人的鸟儿此时也识时务地歇了声响,四周寂然,近乎无人之境。
荀霜却辗转翻身良久,迟迟未睡。
紧闭的双眼蓦然受惊似的睁开,匆匆忙忙起身。
像是有什么尚未了结的要事,一寸一寸地凌迟着她心中本就焦灼不安的思绪。
她双目空洞地在身上躺着的雕花木床上急切地翻找。
终于,在软枕下找到了好生压住的册子。
梁氏合拳录。
她又将这名字心中默念了一遍,攥紧了收在怀里,一脸后怕的模样。
良久,许是眼见为实带来的心安之感,荀霜方镇静不少,伸出藏在衣袖里的手,拭了拭额头上冒的薄汗,这才慢慢站起身来,靠坐在窗边的软塌上。
屋内未燃烛火,俱是一片黑茫茫的。
却看得荀霜越发疑心。
说不定,这里头藏着什么人窥视着她呢。
此念一出,她终是遭不住心中的煎熬难耐,呼出屏息已久的气,拿出火折子点了一支放在灯笼里的蜡烛。
就一盏,自是不够。
两盏,三盏。
四盏,五盏。
直至屋内灯火通明,远远望上去,就好似走了水的灾祸之地一般。
荀霜见状,才瘫坐在椅上松了一口气。
借着这明明烛光,她撕去怀中揣着的书册封页,又将这数十页在桌旁的铜盆中燃尽了,眼见着悉数化为灰烬,终是如释重负。
“梁则介,你的信物不再,断了此番存于人世的念想,”她喃喃自语道,神情颇为惭愧,“是我对不住你。”
随后又是允诺的坚定:“但梁氏灭门的血仇,和你惨死的前因后果,我必会查个水落石出,好让你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也是为了自己。
魏珵书冒然教她习武一事,背后必定与梁氏灭门一事脱不了干系。
可为什么偏偏是她呢?
若要将此事推到她身上,官府可不会相信当时一个十岁出头的孩童能干出这样的事来。
所以,动机何在?
偌大的尽苍寨,只挑中她一人去学那梁氏的拳法招数,仅仅是因为一个她不会武的借口吗?
荀霜沉思良久,暗自伤神,又突然一瞬坐起。
不,不是只有她一个人。
还有那楚州城中的武女!
之前协迫她的秦姓公子就有提到过,一个京城中的高官就是被武女刺杀的。
所以,魏珵书要将她教导成杀手,好刺杀不利于尽苍寨的京中高官吗?
可依照她习武上的资质,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啊?
魏珵书断不会如此愚笨,所以事态远不止如此容易。
可要从何理清头绪,荀霜思索一番,还是觉得要从梁则介被杀一事查起,毕竟燕京太远,她实在有心无力。
但是,要查楚州城中发生的命案,必须得有插得进去的人手帮衬。
找孔层吗?
荀霜立即摇了摇头,无声否定了这个回答。
饶是那时城门被拦事出有因,可总觉得古怪万分。
况且,孔层说不定会将她找来的事同魏珵书讲,所以托他去办实在不妥。
那似乎,只能找陆进扬了?
思及此,荀霜依旧摇头。
陆进扬知道她同尽苍寨的干系,万万不可能与一个山匪做交易,毕竟刺史家的三公子定是要站在官府一边。
而且,这件事也不可跟万隆兴扯上,弄得不清不楚,反而连累商号的名声。
她的苦心经营就尽数毁于一旦了。
所以,该是谁呢?
荀霜苦思良久,未得结果,终是将屋内的烛火吹灭几盏,脱了力沉沉睡去。
梦中她又回到了赵胡村。
日日如此,不得摆脱。
那时,她还是个扎了两个小辫儿的小丫头,快活地走在路上。
碰巧一个熟识的大娘路过,笑着同她招呼几句:“双儿回家去啊?你爹今日回得早,说不定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呢。”
听得荀霜更乐了,哼哧哼哧地跑了起来,推开残旧的木门大喊:“爹!”
神情木木的男人置若罔闻,自顾自地吃着桌上的残羹剩饭,没有搭理她。
荀霜撇撇嘴,也气鼓鼓地不再理他。
突然,荀寄明开口了:“你明日跟着黄大娘上镇里卖活鹅。”
正是好玩年纪的小人儿顿时不乐意了,满脸嫌弃地说道:“不要!脏死了,别人会笑话我的!”
埋头吃饭的男人却怒了:“必须去!”
小丫头丝亳不怵:“那爹呢?我要爹陪我去。”
荀寄明见状,冷冷回道:“我要读书。”
脸上俱是不容置疑的威严:“你自己一个人跟着黄大娘去,她会教你怎么卖鹅的。”
彼时尚且年幼的荀霜自是哭闹不已。
冷眼相对的男人却旁观着不再言语,打定了的主意不容置喙,觑着半眯的凤眼,眉头轻挑。
一见这副样子,荀霜便知一哭二闹三上吊也逃不过了,只埋头躲进了徙留四壁的里屋,噙着未尽的泪,躺在床上。
外堂的荀寄明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口气,用着她察觉不到的余光瞥了一眼,起身悄悄关上里屋的门,又接着吃完了剩下的粗茶淡饭。
因着家中物什皆是破旧残损,荀霜透过屋门腐烂出的隙缝中看到这一幕,顿觉扎针似的疼,一时委屈又如潮般漫上心尖。
是哭没用吗?
当然不是。
是她这个女儿,对他这个爹没用。
若非因了书塾事忙,连日见不到,荀霜找不到恰当的时机同她这个爹说话,她真想问问自己是不是亲生的。
哪有亲生的是这样相处的?
话本上可不是那么讲的。
明明应该好声好气,和和睦睦的。
如今这般颐指气使,把她当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卖的鸡鸭鹅禽吗!
思及此,荀霜气极,拿了一根赶野狗野猫的木棍,重重地推开了微微合上的木门,猛地一头冲了出去,直向家中的鹅舍奔去。
小小的个子气势颇足地挥起棍子,便向它们打去。
一只,两只,三只。
都灵活地躲过了她这一不速客的袭击。
虽直打得那群慌乱四散的家禽逃窜,到最后,一只都摸不到头。
气得荀霜恨恨跺脚。
几只家禽嘎嘎叫唤着,示威一般环绕着气急败坏的小丫头,显出颇为得意的昂首模样。
屋外嘈杂不堪,响声震天,吵得里外不得安歇。
也早就引来了方才还悠然吃饭的荀寄明,竖眉看着鼓气的荀霜,一把将她从混乱的鹅舍中揪了出来,待歪头撇嘴的小丫头站定了,随即扇了重重的一巴掌。
“以后再这么不懂事,就把你丢在这儿,为父一辈子都不会回来!”
一字一句,如刀刻似的,印入她的脑海。明明是梦中,可还是疼痛难忍。
仿佛这一巴掌,时隔多年,再一次打到了她的脸上,打得她生疼,险些要将眼泪都逼了出来。
不,不是这样的。
明明她只是做做样子而已,没有真的打伤那些家禽啊,她只是想让爹关心几句,听她倒些苦水罢了,她没有什么杀生的坏心思啊。
为什么就因为这种小事,为了这样一件上不得台面的蠢事!
打了她一巴掌呢。
荀霜惘然,止不住的泪水终于顷刻间尽数落下,将她面前的视线模糊。
一切都盖上了灰蒙蒙的雾气,都看不真切。
但爹的目光,迸发着失望之情的目光,却有如实质般穿透了那层雾,灼烧得她委屈不已的内心愈加焦躁。
“不是的!我没有,我没有打到!”
梦中的她愤怒地大喊,却泣不成声,呜呜咽咽,想说的话都哽在喉中,难以诉说。
其实她不想用棍子下那些鹅的,毕竟都是自己辛辛苦苦养的,因一时之气误伤,她也不忍心啊。
但是,荀霜心里又明白,自己的喜怒,自己的哀惧,爹从来都不甚在意。
唯有动了这些家禽,他的脸上才显出些有人样的动容之态来。
因为,这些就是钱啊。
他心中,钱最重,读书次之。
那她呢!
为什么不把她也卖了!
为什么!为什么!
荀霜大喊,哭得又喘不过气来,瘦小的身子近乎都要趴倒在脏污的泥地上。
最后,撑不住大哀大恸的思绪起伏,她还是脱力倒下了。
瞬时,一片黑暗,好似沉在了无法视物的深潭,溺得喘不过气来。
可顷刻之后,荀霜却恍惚间看到了十数团大小不一的光亮,明明如烛,刺得她拼命地想要睁开双眼。
眼皮却似千斤重。
她紧握住手,不住地挣扎,想要看清那团火究竟是什么,犹如濒死的困兽拼力一搏。
然后,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唤道:“阿蕴。”
很远,很微弱。
比那火团还要远。
却是动的。
越来越近,仿佛就要来到耳畔一般。
恍惚间,她的右肩好像被紧紧抓住了,然后是拔高的一声:“阿蕴!”
终于,荀霜被吓得惊醒,睁开了紧闭的双眼。
视线也逐渐变得清晰可见。
头顶是绣着牡丹样式的床幔。
屋内也尽是淡雅的花香。
这里不是赵胡村。
忽然,身子左侧透过来一张她熟悉的脸。是宁宛云。
因着要夜间巡卫寨子,一脸担忧的女子身上仍穿着重甲,为她用帕子拭去了颊间的清泪。
“四姐。”
她喊道。
宁宛云点点头,应了一声。
“方才在寨子里巡视,见这儿灯火通明,还疑心是不是走水了,却又不见烟雾烧起,便上来看看,果然是阿蕴自己点的灯。”
荀霜点了点头,回道:“之前躺在床上看帐册,一时间看得都不慎睡着了,也忘了灭掉这些灯,吓到四姐了,实在是不好意思。”
宁宛云听罢,心安不少,摇了摇头:“阿蕴没什么事就好,不用说这些客套话,反倒显得你我之间生分起来了。”
又顿了顿,一脸难以言说的样子:“今日大哥说话急了些,又兼众人都在,我不好下他的面子反驳他,所以你练武之事,等到了明日我再同他争几句,少让你受累。”
闻言,荀霜被梦魇住的惊恐也消散不少,心中俱是满满当当的感动之意:“我明白四姐一心为我考虑,但是习武一事于我而言,亦有益处可得,所以四姐明日还是不要去找大哥说了。”
边说着,边坐直身子,斜靠在床沿边,淡淡开口。
却听得宁宛云皱眉:“阿蕴可是担心大哥会说什么?这有何碍,更何况你本就管着万隆兴的生意,忙得脱不开身,实在情有可原。”
又轻哼一声:“我就不信大哥真能狠下心来。”
但是,他可是真能狠下这个心的。
荀霜暗中腹诽,面上自然并未显露分毫,反而开口劝说她:“可我是真心想学啊,四姐。不关太哥的事。更何况我年纪也不小了,学些自救的本事,也省得下次还要麻烦你们来救我。”
又莞尔一笑:“说不定,我可是武学奇才,假以时日,四姐都打不过我呢。”
闻言,宁宛云只得作罢,起身离开:“那阿蕴继续睡吧,我还要巡寨去。”
突然,在门口处停住,转头问她:“要不要我将你屋子里的烛火都灭了?”
倚在床边的荀霜轻轻摆手,回道:“不用,这屋子里亮堂些,我觉得安心不少。”
想是记起方才她在梦中挣扎万分的痛苦,宁宛云只得作罢,顺手轻轻合上门,悄然离开了。
荀霜望着她的身影,又回想起梦入赵胡村的一切,反觉得呆在尽苍寨之中是明智之举,这儿才是她的安身之所。
而为了守住这份来之不易的安稳,即便是魏珵书真的让她去刺杀什么燕京城中的高官,想必她也会一口应承,在所不惜吧。
所以,楚州城中梁则介被杀一案,她还能忍心查下去吗?
若要拼着见义勇的意气,而去深入查下去,她真的承受住,真的能够接受得了背后的事实吗?
哪怕是现在平静的日子覆灭。
哪怕是现在身边相谈甚欢的人,被一个一个揭开另一面的残酷样子,甚至宁宛云也要离她而去。
她也能面对这样的代价吗?
所以,要就此放过吗?
思及此,荀霜心头一颤,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
怎么当了半个山匪,连心也要狠了几分,那可是梁则介啊。
是托给她信物,因她三年之约而丧命楚州城的人。
怎么可以就图这一时安稳,就轻轻放过凶犯呢?
荀霜思前想后,始终得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来,只得将杂乱的心绪放下,睡去了。
次日辰时,荀霜依照魏珵书所言,去了怀盟厅后面的宽大院子,便负手而立的男人正在等她。
“大哥,今日要从何练起呢?”
魏珵书只是嗯了一声,脸上忽地扯出一个颇为僵硬的笑来,放缓了说话的语调:“六妹还没用早膳吧,先吃了再说。”
闻言,荀霜便抬头看见了桌上摆的汤饼,也就不作坚持,默然吃了起来。
用毕,魏珵书起身,开始教她梁式合拳录上那套招式。
教得极慢,甚至将一套完整的招式拆解成了十数个,还教了十数日,才堪堪教完。
是怕她太笨,领悟不得要领吗?
荀霜虽心中疑惑,但也并未多问。
一日早早回屋,正巧遇上金九安,见她吃力的窘样,大笑不已:“呵,学武奇才回来了。”
少女冷哼一声,不作言语。
金九安却未在意,反神神秘秘地说道:“燕京出了大事了!”
荀霜背过身,就要上楼:“什么事?”
“宰相被刺杀了!快死了!”
什么!
韩辞化吗!
那个当初独独放过她的人。
闻言,荀霜立即停住。
突然,想到了。
原来,要杀的人,是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