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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山河 第624章 第六二四章 三千尘甲(18)

作者:烟海楼 分类:穿越重生 更新时间:2025-12-02 15:38:51 来源:文学城

六二四、三千尘甲(18)

一瞬间,二爷手脚冰冷,无声无息地钉在了原地。

薛敬起身走到他面前,从他捏紧的袖筒里顺出那粒奶糖,剥开糖纸放进嘴里,笑着说,“都快被你攥化了,但是甜。”

二爷却一丝都笑不出来。

“母亲若知道我此生得遇良人,会含笑九泉的。”见他还是缓不过劲儿,殿下一时没招了,索性凑到他眼前,含混着舌尖上还未化完的半粒糖块,“二哥哥还这么不高兴?我这还有半块,要不咱俩分?”

二爷无奈一笑,抬手挡住他的嘴,怕他真凑过来,“别浑。”

随即转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小敏立刻推门进来,“二爷,您吩咐。”

“传信京师,告诉五爷,让他和顾棠想办法去一趟光禄寺,把一个叫‘谋蝉’的老宫人‘拴上炉’,吊他一口气别死,待我回京再办。”

“知道了。”小敏立刻前去传信。

“拴炉”是林子里的黑话,意思是:擒人时,可尽使一切手段。

薛敬极熟悉这人,往往听到他用这种冷静到刺骨的语调时,就知他震怒了。

“你怎么……”薛敬蹙起眉,“方才不是说,要晾着他二人吗?”

“方才不知,他竟在你三岁生辰那晚,亲自去过你的寝殿。”二爷面无表情地回头,“他们不是不知道那天是什么日子,你母亲尸骨未寒,她就等不及‘开棺验炉’了,连三岁的小娃娃都不放过,好脏的手段。”

“开棺验炉?”薛敬微微一怔,还未曾往别的层面想过。

二爷捻摩着指腹,正色道,“我问你,梅妃听见你的哭声后,为何会让光禄寺的太监前去问安?谋蝉当时是珍馐署的没错,可他毕竟不是萃阑殿的宫人,林惠安呢?林惠安才是萃阑殿的掌事太监,怎么不是他去给你送吃食,而是谋蝉。”

“那天刚好也是梅妃小产,皇后便安排了御膳房的人去萃阑殿起药膳……”说到这,薛敬霎时顿住,“不对……不对……”

——起药膳,也该是太医院的人,关他光禄寺珍馐署什么事!

他呼吸逐渐急促,眼神空滞,人也僵了。

二十多年来刻意被自己封存的记忆陡然间混乱,母亲在他眼前被杖毙的一幕纠集成一张灰黑色的蛛网,一瞬间笼罩周身,如同那夜恶魇再临,血缠的蛛丝爬满眼底。霎时,女人濒死的惨叫、淋满鲜血的翡翠玉佛、影影幢幢的无头鬼、伸进枕下的一只骷髅手、金碟中盛满活招子的腐浆,和裹满人灰的奶糖……

一幕幕晕散,流转成杂乱无章的墨水长卷——

卷中所有人的双眼都被人用笔刀划烂了,凹成两个黑黢黢的洞,像是用少女乌发揉成的团,乱糟糟的,都正面无表情地朝他诡笑。窗纸上漂着无数身折脸缺的鬼怪——女怪正用孕母剖开的暖腹筑巢,蘸着腹腔里冒泡的婴血拈胭涂粉,男鬼则专拣人心鲜胆上最软嫩的地方咬……

它们残忍地分食着她。

琼殿凌空三寸月,抚顶登高,却多少人一脚踩空,砸在他眼前,刺耳的尖笑中夹杂着活剐般的惨叫,一声一声,成千上万……

霍然间,“叮”的一声,万巷阒寂。

静灭中探出了一个男音,低哑细涩,幽幽地在他耳边问道——

——“小殿下,您还记得她的样子吗?”

——“不记得……”

——“您再回忆回忆,那个女人,您认得她吗?”

——“不、不认得……”

那人随即笑起来,将手心里的奶糖塞进他枕头底下,拍了拍他的额头,“好好睡一觉,睡醒了,一切就都过去了……”

……

“不……不对!!”

回忆如潮浪般席卷而来,又瞬间涌退。

薛敬蓦然从儿时的恶魇中醒转,僵直着弹起身,伴随着剧烈的头晕耳鸣,又脱力砸进那人暖热的怀里,双目失焦,手脚不受控地痉挛,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

“温水。”

小敏忙将一碗温水递到二爷手里,转身又去拿干巾。二爷托起薛敬的头,将温水小心喂进他嘴里,再接过干巾,轻轻擦去他鬓角不断渗出的冷汗。

小敏显然吓得不轻,“六爷,您怎么了?方才二爷怎么都叫不醒您……”

薛敬显然还在跟眩晕和耳鸣恶斗,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好在意识逐渐清明,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躺在旁边的罗汉床上了。

见他脸色稍稍恢复,二爷摆了摆手,示意小敏退下。

“你刚才叫我了。”一开口,嗓音沙哑。

“可你听不见,还反复念着‘不记得’。”二爷按住他的额头,试探着体温,终于长出一口气,“若累,先睡一会儿。”

“等等!”薛敬攥住他的手,不准他跑,“我想起来了……”

“谋蝉,确实是来开棺、验炉的。”他狠磨着牙关,逐字逐顿,“开血棺,验人炉,瞧瞧我这脑鼎里的烟灰是不是他们认为的那么干净。”

二爷屏息听着,手心始终没离开过他的心口。

“谋蝉问我,记不记得她,认不认得她……”薛敬紧紧闭上眼,用尽气力叹息着,说出了己生最最悲凉的一句话——

——“他是来确定,我认不认得自己的母亲。”

三岁生辰日,小殿下被一个在眼前活活杖毙的女人惊了魇,当夜便鬼梦缠身,有人故作关切地跑来他枕边,用几粒奶糖诱哄着,问他知不知道白天那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是谁,认不认得出她。

“我不认得……不知道她是谁……”薛敬虚弱痛苦地说。

他没撒谎,根本没见过那个女人,不明白她为什么不顾一切地撞开那些皇家侍卫,哪怕筋折骨断,也要拼了命地扑向自己、抱住自己,哪怕只有一瞬间。

也正是那一瞬间,小殿下恍然看见女人眼中含烫的热泪,竟那么干净……

自生来,薛敬就没见过自己的生母,哪怕是墙上的一幅画,册中的一段文。

琇妃,仿佛从没在这座南靖王宫的高殿中存在过。

禁廷波谲云诡,小殿下是在云河殿那块巴掌大的荆棘台上,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深丛里暗伏的恶鬼们一天天盯着长大的。

琇妃惨死当夜,谋蝉便携皇后令前往云河殿,只为确认一件事——年仅三岁的小殿下知不知道白天那个被杖毙的女人就是他的生母,确定他到底是因为一个浑身淋血的疯女人惊了魇,还是因为认出了自己的母亲,难过得生了病。

帝后纱阮,高站云巅,视众生如草芥,却在杀人母之后,也会心虚。

她担心这个连路都尚没走稳的小娃娃是一柄岩中剑,有朝一日羽翼丰满,会对她和她的孩子施以报复,变本加厉。所以当她听到云河殿传出的哭音后寝食难安,不惜涉险假借梅妃的名义,也要派人前去试探,只为听到哭闹不止的小娃娃发自内心的一句“不记得”“不认得”,她好似才能心安。

“三岁生辰日,母亲在我面前惨死,我非但不认得她,还在恶魇中当她是鬼怪。”

“你没有。”二爷轻声道,“人在孕房中便与自己的母亲相识,她们是我们来到人世之前熟识的第一人。降世后,只因胎婴孱弱,颅鼎未全,才自以为不记得她们。你只是错过了与她重逢的启蒙之年,怎可说不认得她?”

“再说,也幸亏你说‘不认得’‘不记得’,否则,谋蝉压在你枕头底下的恐怕就不是奶糖了,正因为你一无所知,她才勉强容你又活了五年。”

——直到泽济二十三年除夕,萃阑殿大火。

那一刻的纱阮,才真真彻底忍不住了。

虽说此刻任何劝慰都显苍白,都已无法更改儿时的重创,可薛敬还是被二爷的三两句话安抚了,不是因为被说服,而是深知,不能在此时因为已经发生过的旧祸郁郁沉湎。

于是他抹了一把脸,扶刀起身,变回了平日里外人眼中喜怒无形的北隅王,仿佛方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那段锥心刺骨的往事根本不足以撼动他。有如此强韧的心志作抵,什么难都能跨得过去——可这已全然不像是一个“人”。

二爷这才意识到,他已坚韧到,足以佯装在自己面前掩祸。

“我没事,”薛敬敏锐地捕捉到二爷的担忧,转过头,恰好地藏起苦笑,“有二哥哥在我身边,能助我消弭一切恶魇。”

语气淡淡,一如既往。

二爷叹了口气,招手让他坐回自己身边,“小辰,出了这道门,你必须做到悲喜无痕,但在二哥哥这里,你可以示弱。你的手还在抖,是个人都能看出来。”

薛敬下意识攥拳,无声地压制喘息,逼迫着强大的心志压制隐隐一丝惊颤。

二爷按住他不断发颤的左手,拨开挡在他额前的碎发,柔声说,“可以难过,可以哭,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那是你的亡母啊……怎么能不难受呢?”

“……”薛敬终于从喉咙里断续地挤出一口恶气,眼眶霎时血红。

“二哥哥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消弭你儿时的恶魇,但能让你余生再无魇梦。”

这话轻喃着,坚定沉着,灵泉一般温柔。

薛敬心里一阵潮涌,急不可耐地命令他,“你背过身。”

他好似变回了儿时攀高跌重的奶娃娃,摔疼了也不叫,背过身去才敢哭。

二爷刚一转身,那人的头就重重地砸在了后背上,随即腰间一紧,被他的长臂钳子似的箍住,就听他犯瘾似的剧烈惊喘,好似正徒手撕开心房,将蚀骨的疮脓一刀刀剜去,血流一身。片刻后他还觉不够,又惊慌失措地去寻自己的后颈,启齿叼住发根下一寸寸皮肉,拼了命地吮咬……

他咒自己前世血孽太深,今生活得六亲不认,老天爷罚他眼睁睁瞧着生母惨死却对面不识,只能终生囚于悔愧的渊禁,栽进挤满人浆的沸油里,与魇鬼周旋。

“好在天公不忍,容我这一点光亮……”

一朝迷陷黑林,薛敬只能背着亡母的枯骨四处寻灯,好不容易寻得一盏,就拼命对积薪厝火,不准他灭。

这已是他苟活至今,笑与天公对弈,侥幸赢得的半子。

薛敬的手继续无意识在这人身上作祟,揉到哪算哪。

二爷被他勒得几欲窒息,却忍耐着一声不吭,身骨尽力放松,任他乞惨,抿紧的薄唇若剥去荔皮的雪红云,湿漉漉的,又如噙着一簇燃至末端的灯蕊,洇出片片红霾。衣襟也被扯乱了,耳廓不经意间擦过他湿烫的眼眶,听见他痛到极致的喘声。

三岁生辰日的一口断肠毒,虽然没到致死的药量,却化成裹满砒|霜的糖毒,余生每含一口,都要肠穿肚烂一次。

“二哥哥行行好,亲亲我,赎我一条狗命。”

“……不许这么咒自己。”

二爷偏过头,与他舌软交缠,热津与眼泪交杂在一起,混成一碗忘尘汤。

可即便百年后他们走上桥头,再遇这碗汤,宁肯百世沦鬼,也没人愿饮。

……

窗外,好远一轮闲月。

他少时离乡,罹遭百难;

他六亲祟鬼,无家可还。

他们早已沦为彼此的浮木,濒死时抓紧对方,才知自己活着。

……

“好点吗?”

“嗯。”薛敬将脸擦干,抬头时从容不惊。

发泄了一通,这会儿再瞧他,确定他已彻底冷静了下来,手也不抖了。

“你放心,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薛敬道,“她当年一念侥幸,未将我扼卒于襁褓,今日返京,我便活生生地站到她面前,敬她这碗悼亡酒。”

二爷的话音一改方才的温柔,“那就再允自己一炷香,把恶魇中的鬼怪一丝不苟地藏好,若哪只敢露尾巴出来,就亲手砍掉,血淋淋的样子只许给我看。母亲的悼亡酒我陪你敬,但不在一回京,要忍,忍到她死之前。”

薛敬默默点头,盯着他走到门边的背影,忽然醒过神,“你方才说什么?”

“你叫她……‘母亲’?”

薛敬难以置信,话音发起抖。

黑影里,二爷的嘴角无声地弯了一下,轻轻地推开了门。

一路下楼,顺便将衣襟整好,二爷的思绪还停在薛敬三岁生辰日,琇妃在他面前杖毙的旧祸上,快到底楼时,迎面撞上膏肓,被打断了思绪。

“殿下呢?”

“无须殿下亲临,怎么了?”

“死透了。”膏肓言简意赅,“全部。”

“这么快?”二爷颇为讶异,这才多久,十几个人,血就滴干了?

膏肓引他来到地下酒窖,门一开,扑面而来一股腥恶的血气,二爷轻轻蹙眉。

就见十八名海将歪歪斜斜地环坐于莲花更漏前,更漏水还在不断地往铜盆里滴。二爷绕着转了一圈,瞧他们个个血瞳凸瞪,身体扭曲,个别人的手臂拧成了诡异的弯度,甚至有两人的脖子都断了,古怪地向后栽着。

“他们自己扭断的,我们没碰。”见他面露狐疑,膏肓解释道,“为了看看自己的伤口有多深,流出了多少血。”他又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内侧,作势划了一下,“刀口不深,血流的也不多,王爷深谙此道,专让我等挑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划刀。奈何更漏的滴水声和所有人的血滴声混在了一起,他们看不见,也数不清,有几人的脖子便在扭断了。”

二爷再次细瞧这些人的伤处,发现,虽然每个人的手臂内侧都有一道深些的刀痕,看似血流如注,但不致命,其余那些浅痕是拿没开刃的钝器划的,大多只破了层皮,血没流几滴就凝了,这种伤别说死人,就算不上药,过几天也能痊愈。

所以这些海将分明不是因重刑流血致死,而是被不明深度的刀口,和错认成血滴声的更漏水熬干了魂,自己吓自己,炸心胆而亡。

难怪一个个形神悚惧,心红和胆水淋了满身。

殿下清兵斩将,是彻头彻尾的诛心之谋,并没下杀刀。

“果然看不见的恐惧,和数不清寿数的死期,才最致命。”

二爷不禁在心里赞许,这等高明的刑审手段冷静又残酷,他当时分明在盛怒中,被这群蝇营狗苟的杂碎抬火拱着,却并没不计后果,竟还给自己留了条退路。

“二将军,这些海将在此受极刑而死,王爷回京后,怕是不好交代。”

膏肓竟转眼当回了帝座边冷眼旁观的看客,将无天插手缉拿海将的祸水反手泼了出去,直戳命门——既想借势泄愤报仇,又想片尘不染,明哲保身。

二爷抱起臂,莫名其妙,“哪里用过极刑,谁又受了极刑?”

“……”膏肓一愣,心说,这十八只海鬼都还没来得及被魂差勾走,骨头还没凉透呢,怎么这人净睁着眼说瞎话。于是又道,“这三十六条人命活生生断在了守云阁,所有人都看着,殿下不可不认吧。”

二爷认真地往里外两窖各扫了一眼,徐徐一笑,“殿下为人向来磊落,做过的事岂有不认的道理?可大人您看,这些海将手臂上的刀伤仅四寸长、半甲宽,称斤算都没缺他们半两肉,哪里是受过极刑的样子?”

“可他们——”

“他们是被自己吓死的!”二爷打断了他,慢悠悠地走过来,“鼠胆之辈魇中撞鬼,不巧竟爆胆而死,这也要算到吾王头上?未免有些不讲道理。退一万步讲,就算诸位将这些人的尸体交予刑三司,由仵作来验,充其量就是刮蹭伤。况且大人别忘了,是他东运水师先引十七条粮脉北出湿岭,埋火灵江岸,欲取吾王性命,吾王才不得已出兵对阵,以求自保,冲撞间磕碰在所难免,哪里来的极刑?”

膏肓无言以辩,无奈话音放缓,“那如今该怎么办?五十四名海将无端死在守云阁,刑三司是要问罪的。”

“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呢。”二爷笑意一拢,“想我南朝开疆百年,刑殿制典两万余卷,铭恩鉴过,赏罚分明——有史战碑篆忠军录,也有殓荒亭埋奸臣骨。依这些海将生前自述,随便一条都是诛九族之罪,您却问我该怎么办?”

他往前再近一步,语气沉沉,“爆胆而亡,那是吾王网开一面,佞臣死不足惜,难道还要五族戴孝,袒免服丧不成?”

“……”膏肓陷入两难。

“大人,”二爷随即收起话音中的凛戾,温声道,“我知无天百年来敬奉帝侧,只为求族人偏安一隅,不贪功、不悲悯、不乞惨、不踏足泥泽招惹麻烦——但为苟全。今日涉身守云阁血变,已非冷静之举,便想及时脱身,不愿再度深陷。可我敢问大人,万里穹疆皆恶沼,何处脱身?”

膏肓深深叹气,再次看向这些死透了的无胆鼠辈,他承认,放血那一刻,他是痛快的,百年来,无天没这么痛快过。他们离族多年,还道这些年出生入死,已为族人在远悬外海的孤鸣岛争得了一片桃源,未曾想,全是假的。

正当膏肓摇摆不定,小敏突然跑进来,“二爷,水师主营那边来信了,康兆朴已认命了新的楼船军总将,就是盛潜!”

二爷意料之中,看来石鳞挨盛潜一顿揍后,学乖了,知道听令办事。

“还有吗?”

“有,”小敏又说,“盛潜升任后即刻依康兆朴令,调集人马前往斧礁门,打算拦截欲出逃远海的林戚杉和所有林氏商船,傍晚前就启程了。因为冯氏信道的战信被南岭郡内的‘封路令’耽搁了,这会儿才送过来。”

“封路令?”二爷皱起眉,“谁这么大胆子?”

——“孔蔺申好大狗胆,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靳王的怒声正巧从头顶传来,众人听见后,立马循声上楼。

守云阁堂厅,水杯碎了一地,一张短案四分五裂。门边的老板捂着外孙女的嘴,大气不敢喘,二爷上前摸了摸女娃娃的头,安抚了几句,示意老板带她离开。

“小敏,将这些砸坏的杯碗双倍赔给老板,天亮再让人去集上买一袋麦芽糖,算作我给小丫头的还礼。”

“是。”小敏暂时离开。

薛敬将一张被水浸湿的“封路令”震在案上,二爷垂眸一看,心知肚明。

那孔蔺申是南海与岭南双郡的郡守,早年朝廷设双郡衙门,是想效仿两广,利用南岭两郡比邻的地缘优势,将沿海与内陆连通,统驰驿、并州司、海陆通商。加之是在岭南封府,两郡的民生也会细分一部分出来,由岭南王涉管,于是久而久之,这孔蔺申也就被岭南王富养成了摆在台面上的傀儡郡守,中看不中用了。

可自从岭南王东征败北,他这一脉功败垂成,这南岭郡守也自此丢了主心骨,如今太子与靳王已将夺嫡暗斗转为明争,东运水师也和靳王军公然举战了,孔蔺申竟在这个节骨眼上下令‘封路’,明摆着襄助水师,一杆秤要往太子那头倾斜。

膏肓明显也分析出了这层关系,又看了一眼案上的“封路令”,属实不解,上赶着将自己摆上夺嫡的风口浪尖,这等郡下属官员他还是头一回见,孔蔺申这日子也算是混到头了。

“我得亲自去一趟南岭郡府。”靳王道。

二爷并没见犹豫,转对膏肓道,“那便劳烦大人同往,定要护殿下周全。”

“放心,职责所在。”膏肓侧身让出一步。

守云阁外,靳王跃上马背,忽一回头,就见二爷也跟着走了出来。

长阶上雪鳞铺映,他薄衣浅带,明酥灌身。殿下当即下马,解下狐氅,旁若无人地走到阶前,仰身披在二将军肩上,认真地为他系好。

“气昏头了,忘了你我就这一件厚氅。”

温唇有意擦过耳廓,众目睽睽之下,他毫不避人。

“我新学的打铁花,待会儿你登高去看。”

“好了,去吧。”

紧接着,十数匹劲马绝尘向南,惊散人踪鸟雀。

子夜,连绵乌山不见穷迹,远星灼天,皓月不点乱世灯。

偶有碎雪从屋檐上震落,二爷伸手接住,片片掌中火,荧荧流色光。

……雪落了,那人不来缠闹,难得片刻安闲。

“二爷。”快马走远,小敏这才敢上前。

二爷一回头,瞧他脸色铁黑,“谁又惹你了。”

小敏将眼神从群马消失的方向收回,闷声告状,“二爷,那个膏肓,他甩祸。”

二爷笑起来,“说说看,他怎么甩的?”

“无天去抓那些海将的时候,是我跟着他们去的。”小敏义正言辞,“有一个姓姜的,叫……姜路遥,根本就不像无天说的,失足坠崖,他是被那膏肓一剑挑了喉咙!我亲眼看见的。五十多名海将,一多半是他们杀的,剩下的也是他们放的血,虽然有六爷的王令在上头押着,可分明他们自己也恨水师入骨。偏偏方才,他们竟将这五十多条人命记在了六爷头上,还瞧戏似的说风凉话。”

二爷点了点头,十分认同他,“那你的意思呢?”

“不能任无天甩祸。”小敏恼怒不已,“那闻同若想站六爷的队,都必须献投名状,他无天凭什么?”

二爷抱起臂,故作犯难,“可事实却是,靳王震怒之下无视刑典,滥用私刑,致使守云阁血变,杀斩海将半百。朝中,太子党羽无数,若有人盯着老六弹劾,陛下下旨彻查,就算刑三司是咱们的人,韩孝也不得不依法办案。”

“可……那……”小敏没想到祸竟闯的这么大,结巴道,“可那些怂货是自己吓破的胆,又不是六爷真将他们的血放干了!我们百草阁的人都可以作证!”

“你是我的人,便也是六爷的人,你的证词可不作数。”

小敏又指向身后,“那这守云阁的老板呢,他可以!”

“他也可以是被我们买通的。”二爷轻声说,“用一包奶糖就行。”

小敏眼看急了,“那金云使呢?!谢总使不也是负责查狗官案子的么!”

“金云使是秘查百官,但也必得是在他们认罪之前。”二爷道,“可如今海将们皆已认罪,也画了押,就算活着也难逃灭族之祸,还需金云使彻查什么?”

小敏惶惶不解,“既然他们原本就是灭族之罪,为何还会牵连六爷?”

“即使是灭族之罪,也要由刑三司会审,大理寺详刑。”二爷转眼看向身后这座高阁,“无缘无故地死在这守云阁里,便可说是靳王严刑逼供。若同时在坊间多捏几句谣言,言他为争帝位,不惜默杀镇国海将,到时不但会落罪,还将失尽人心——山林一旦失火,不是一场雨就浇得灭的。”

小敏彻底手足无措,“那、那怎么办……”

二爷见他脸都白了,决定不再吓他,“既然煽风点火的人非要烧尽山林,那便劫走他们的柴,不叫他们引火。”

小敏眼睛一亮,“怎么劫?”

“就让此案,越过刑三司。”二爷压低声音,“只要越过刑三司的案匣,那些想借此案往老六身上泼脏水的人,就只能三缄其口。”

小敏不解,“可您方才不是说即使灭族之罪,也要由刑三司会审吗?守云阁一下子死了这么多海将,那些想六爷落罪的狗官没理由不盯着他告。”

二爷没有立刻回答他,突然没前没后地问,“这船谣谁选的?”

“啊?”小敏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仔细一听,原是二爷听见了江面上撑筏的渔夫正在清唱船谣,刚巧唱到那句“苍翠长青,情人白首”。小敏的脸一下子红了,连忙解释,“我听不懂唱词,只觉曲调好,您、您别多想!”

“原来是你选的。”二爷笑意更沉,“我也觉曲调好。他唱的什么词?我也听不懂。”

“……”小敏这才意识到自己说多错多,此地无银三百两,于是尴尬地低下头,憋红了脸,拿靴底狠狠蹭雪。

“好了,去备船吧,我去瞧一眼你们劫来的‘年货’。”

“是。”

那唱情谣的“渔夫”其实是百草阁的一名花匠,是小敏亲自选的人。

石鳞领航的真酒船刚出栎京湾没多久,就被小敏的人劫了,十五坛贡酒全被他们用调改过味道的岭南红云酒调了包,是给之后要在洛阳亭劫船的盛潜预备的,两种酒的味道极像,即便盛潜拉回康兆朴面前,他们这些不常喝贡酒的人也品不出区别。然而劫来的贡酒需得暂时寻个地方藏,小敏询问二爷藏哪,得到的回答是“四面开阔,不遮不掩”,于是他绞尽脑汁,提议这里——栎京湾湖心岛。

原本以为二爷会驳回,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竟欣然答应了。

此刻舟楫轻摆,紧跟着前面那支渔筏,朝着湖心岛,一浪一盏摇水莲。

“黄昏新雪后,上悬星寰,下彻江眸;”

“蹀躞南北走,琴水东西流……”

那“渔夫”越唱越动情,还隐隐带上哭音。小敏不愿二爷听清这些肉麻的唱词,几次尝试用话音打断,都被二爷制止了,偏想将那些情词软调听得再清楚些。

“这曲选得不错,”又一遍唱完,二爷上下打量着他,“再过两年,是该娶媳妇了。”

小敏大窘,“二爷,您就别取笑我了。那个……咱们藏贡酒,为什么要选这么个四面开阔的地方?南北往来的渔舟、水师艨艟,都会时不时从这里经过,放在我百草阁里,不是更安全?”

二爷随口道,“放在百草阁,我还怎么在中途添米?”

“添、添米?”小敏显然没听明白。

说话间,船泊岸湖心岛。

那花匠引着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到湖心岛一处水鸭棚下,驱散正盘窝睡觉的水鸭,在团团草窝后面掀开了一块毡布,露出了贡酒的坛子。小敏仔细数了数,突然发现棚子角落里还孤零零地多了一个酒缸。他蓦地转头,“这是什么?!”

花匠也懵了,“回大巫,这不就是今日晌午后,您让人送来的吗?”

“我什么时候让人送来了!”这不等同于贡酒的藏匿地点已经暴露了!

小敏头皮都要炸了,指着他怒吼,“申锄,你敢通敌!”

“我、我没有……”花匠吓傻了,腿一软,跪在地上。

小敏立刻朝二爷跪下来,头一沉,“二爷,是小敏治下不利,让人钻了空子!这藏酒的地方是我选的,人也是我挑的,错在我,要杀要剐,您一句话。”

申锄眼看就快哭了,匍匐过来,拼命地解释,“大巫,我真的没有通敌!是、是谢总使,他晌午前亲自拉来这个酒缸子,命我将它和十五坛贡酒放在一起,说是过过您的,二爷也知道,我还担心他是假扮的,还与他对过暗语,反复确认身份后,才答应将酒缸拉到这的……”

小敏一听是谢冲让拉的,下意识抬头,二爷不疾不徐道,“是我让他送的,都起来吧。”

两人起身,小敏还没缓过神,一肚子疑惑,“二爷,这是怎么回事?”

二爷走到酒缸前,轻轻敲了一下缸壁,脸色转沉,“这缸里装的东西,是此战制胜的转机,一把金钥匙。只要缸不破,我军便可在今夜收官;否则,便要耗死在这南岭境内,苦战三载都不一定有结果。因此,我必须确保它万无一失。”

小敏下意识打了个激灵,他已许久没在二爷周身感觉到这种森凛的寒气了。

“然而这一战涉及多方势力、无数州县,数万人——鸿鹄、十八骑遗军、祝家军、金云使、无天、岭南百草阁、东海慧生石鳞、中京大营闻同、甚至还有东运水师的盛潜。各兵脉犬牙交错,敌我难分,相互间并不熟识,更谈不上信任——为了确保这把‘金钥匙’的藏匿地不在战中外泄,知道的人务必越少越好。”

小敏环视这座四面无挡的湖心岛,冷飕飕的阴风灌进脖颈,他不禁打了个颤,“所以从头到尾,便只有我们三人知道……”

“确切的说,只有我跟他知道。”二爷抬了抬下巴,指向那名花匠。

那花匠打了个哆嗦,一瞬间浑身恶寒。

二爷平易近人地笑了笑,对花匠直言,“守云阁是江北最高舍,站在顶楼的端雨台上,刚刚好能俯瞰这座湖心岛,看见您的渔舟,听见您的船谣。抱歉,让您受惊了,不过歌很好听。”

这等机心和算计,谨慎周密,恐怕也只有这个人能如此直白坦荡地说出来。

小敏倒吸一口冷气,原来自从这个神秘酒缸今日晌午从金云使手里接过那刻,湖心岛周遭的一切动向就已在二爷远观的视野之内了。除了他和花匠本人,甚至连自己都不知道酒缸已经被神鬼不觉地送到了岛上,金云使更是在交接后就离开了栎京湾,亦不清楚酒缸最后被运到了哪。

似是怕小敏为自己的疑心难过,二爷耐心地与他解释,“非是不信任你选定的人,只因百草阁人多眼杂,又是在南岭郡内,未知岭南王还有没有遗部残留,若将此物放在暗蛊肆虐的虫岭,风险太大,我不敢赌;”

又道,“金云使从来都是朝廷鹰犬,除了谢冲,我也一概不信;石鳞做事,喜欢自作主张,不可控;闻同身后是太子的中京大营,更危险;祝龙、还有族军里那些长辈,容易冲动行事,不计后果;咱们鸿鹄人的肖像也几乎被敌军认全了。看酒运货,我需要一个彻头彻尾的生面孔,所以才让你挑中了他。”

花匠听完后,恍然大悟,“明、明白了,那您盯着我自当应该的!”

“事关重大,情不得已。”二爷招手让小敏过来,搂住他的肩,“别生我的气。”

“不,小敏绝不会生您的气!”小敏忙道,“您教过我,若想保护一个必须成就的秘密,除了自己要守口如瓶,还要竭力将知悉者的范围严控在少数几人,人越少,越是万全。这次只有申锄一人知道这酒缸的藏匿地点,他若敢泄密,您就无须在犬牙交横的海量兵脉中深查内鬼,杀他一个人就够了。老申,还好你守住了这把‘金钥匙’,否则根本无须二爷出手,我就能办你。”

“不、不敢!”那花匠拍着胸脯起誓,“大巫,我的命都是您和阿灵给的,出卖您,叫我不得好死!还好……还好这回,没坏了您和当家的事。”

小敏又突然想起二爷方才的话,“那六爷呢?他也不让知道吗?”

“他身边有无天。”二爷沉声道,“我这把‘金钥匙’就是用来收无天的。”

他将手覆在酒缸的木盖上,食指轻敲,“有了‘它’,便帮无天递出了最后一张投名状,你担心他甩祸六爷的事,也就迎刃而解了。”

木盖缓缓推开,小敏的脸色骤然从惊愕到惨白,“这、这……他怎么在这?!”

——这缸里装的根本不是酒物,而是东运水师的楼船军总将,林戚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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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4章 第六二四章 三千尘甲(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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