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楼兰 第52章 朱颜长在故人东

叶渡见她如此郑重其事，也正色问道：“不知是什么物件？”

“是我的家传信物，就藏在……”

“我带姑娘同去吧。”叶渡的嗓音清冽如泉，出言打断了她。

“既是这般要紧的信物，我又怎好经手？还是姑娘亲自去取，最为妥当。”

褚笑眉犹豫道：“你一个人尚可偷偷潜入褚宅，若是带上我，会否太过累赘了？”

“姑娘未免太瞧不起我的武功了。放心，定不会教你暴露踪迹。”

说这话时，年少的侠客意气飞扬，从容自信。

月色清冷如霜，照在朱门紧闭的深宅大院。匾额上烫金的“褚宅”二字已然蒙尘，蛛网在鎏金雕花间结成细密的网，再不复昔日的华贵耀眼。

夜风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掠过门前的石狮子，那对曾经威风凛凛的瑞兽，如今也落得满身青苔。

叶渡揽着褚笑眉的腰肢轻飘飘跃起，少年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衫传来，带着练武之人特有的灼热。

即便带了人，他的身形仍旧极轻。他们在高墙的碧瓦上轻轻一点，琉璃瓦面竟未发出半点声响，飞身落进了院中。

偌大的宅院空空荡荡，唯闻鸟鸣声声、虫鸣阵阵。

回廊悬着的红纱灯落了灰，凄然地随风晃动。阶上青苔从砖缝里钻出来，茸茸地漫过龟裂的汉白玉；檐下铁马被雨水蚀得发黑，叮咚声里带着锈蚀的滞涩。

她嬉闹时曾跑过这样的游廊，吓得捧着描金漆盘的侍婢急忙垂首避至两旁。

白虹会陪她一起疯玩，而青简自小严肃老成，总追在她们身后，连声提醒：“娘子慢些，别磕着！”

她年幼时常站在这样的石阶，跳起来扑到阿爷背上，软语撒娇嚷着要背。

阿爷会笑着俯身，宽大的手掌托住她膝弯，背着她在院中转过一圈又一圈。

小臣会立在这样的檐下等她，晴时、雨时，风里、雪里。

少年单薄的身形像是一尊亘古不变的雕塑，她回家时，他总在那里。她会加快脚步朝他飞奔过去，拢一拢他的披风，问他冷不冷。每到此时，他幽深的眸子里总会浮起极浅淡的笑意……

楼阁依旧，物是人非。

一滴泪从她腮边坠下，她连忙抬手拭去。

她领着叶渡，走进了阿爷的书房。

根据小臣的叮嘱，书架的底层有一个暗格。

她蹲下身，屈指敲了敲，果真发觉柜间是中空的。

刑部的人经验老道，搜查时自然不可能漏掉此处。但这一机关设计得极为巧妙——

若是在这层放上《殷商卜辞》、《清华简》、《东观汉记》和《风俗通义》这四本书，重量合计二斤四两一钱，刚好能使机括运转，暗格打开。

差役们搜到这里，便以为自己已然发现了秘密，不会再细查了。

其实，恰恰是在同样的位置，却还藏有一重更隐蔽的机关。

褚笑眉取出提前准备好的磁石放上架格，果然听见了钢珠被吸附后撞击到木材的闷响。

她一面凝神细听，一面挪动磁石的位置，利用磁性将那粒钢珠引入轨道。

而后，她移开了磁石。那枚钢珠沿着轨道，骨碌骨碌地滚落了下去……

七年前的褚笑臣在书房玩耍，左手托着枚枣木司南，右手握着块乌黑磁石，看司南上的钢针扑棱棱地振动着，像一只追逐花香的蝴蝶，如痴如醉地追随磁石旋转。

他偶然间将磁石挨上书架的底层架格，却听到其中传来“咔哒”一声轻微的闷响——

里头有东西。

他屏住呼吸，学着书里看来的机关术，用磁石沿着架格边缘缓慢画圈。研究半晌，终于成功地触发了机括。书架间弹出一个极窄、极薄的暗格，其中躺着一枚半月形玄铁令符。

阿爷回府后，他寻了个独处的时机，方才问出自己的疑惑：“那……究竟是什么？”

阿爷从来是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听到他的问题，神情竟然紧张起来，连忙把他拽过来，语气严厉：“你拿出来了？放到哪儿了？可有人看见？快去找来给我！”

他摇了摇头：“这物件既然藏得这般隐秘，定然不能让人知晓，所以我没动。阿爷放心，暗格我也恢复原位了。”

阿爷总算松了口气，擦了擦额上的冷汗：“好孩子，得亏你聪明。”

不过区区一枚令符，怎会把阿爷吓成这副模样？他好奇更甚，仰头定定地望向阿爷：“阿爷，我想知道真相。”

“难为你小小年纪竟有这般缜密的心思，告诉你也无妨。”阿爷道，“这个令符……同你阿姊有关。”

原来阿姊并非他同胞的阿姊，难怪她与他这般不相像。

一个明媚热烈，一个阴郁冷漠；一个秾艳似芙蓉，一个清嘉如初雪；一个不通文墨、却欢蹦乱跳，一个三岁能诗、却沉疴在身。

他又问道：“那阿姊真正的身世是什么？”

“这个……为父当真不能告诉你。”阿爷叹了口气，“凡是知道的，易引来杀身之祸。”

他默然垂眸，不再多问。

自从知晓这个秘密，他与阿姊之间，好似隔了一道墙。

但墙那头的少女并不知晓墙的存在，仍旧执拗地往他身边凑。分明是那样粗枝大叶的人，却偏偏会惦记着给他烧手炉，怕他吹了风受寒，变着花样地寻些幼稚的小玩意儿来逗他开心。

他身子不好，即便万般谨慎，接连不断的小病还是会找上他。

他记不清究竟有多少次，夜里发热烧得迷迷糊糊，鼻尖总缭绕着熟悉的甜香。他认得那香气，是阿姊惯用的玉楼云蜃香。他睁开眼时，少女会第一时间察觉，喂过来的水永远是温着的。

他看见她面上的疲倦，她却强打起精神，问道：“难受得睡不着吗？阿姊给你唱歌谣好不好？”

她唱的是幼时阿娘教的《竹枝词》，调子早忘了，却自创了些滑稽的词：“月牙弯弯挂窗檐，阿姊轻唱入梦甜”。一室暖融烛光中，她睫毛投下的阴影像把小扇，随着她眨眼的动作扑扇着，扇得他心口发烫。

他那时就在想，要是这样的日子能一直继续下去就好了。

少年一天天长大，直到某夜的旖旎梦境里开始出现她的脸。他惊喘着醒来，许久才平复了心绪。他没敢叫人，沉默着起身换了干净的被褥。

反正不是他同胞的阿姊，为何不能给他做妻子？

他变着法地在她耳边说尽世间男子的坏话，屡次三番让她承诺不会嫁人——她总会笑盈盈应下。

骗子。

他看出她提起那位状元郎时眼中的光，知晓她到底是动了心，愈发绝望地想要抓住她。

她却像是流逝的水，无论他如何挽留，终究也不过是徒劳。

一方喜轿把她从他的身边抬走，喜宴上人人都在笑，说这门亲事如何门当户对、郎才女貌。

在铺天盖地的喜悦中，只有他被抛下了。

后来，那位状元郎参了褚家一本。一夜之间，地覆天翻。

他最恨的就是江铭，但他又无比庆幸，江铭保下了她。

别管褚家的仇怨了——他在心里对她说。

她从小是娇养着长大的，如今褚家倒了，再护不得她了。跟着江铭，好歹能保她余生安稳荣华。

但她偏偏倔得要命，同他记忆中一模一样。

她要以死相逼，她要不管不顾地以身相殉，她要和褚家共存亡。

于是他只能告诉她，这个埋藏多年的秘密。

去吧，阿姊，去寻找身世吧。

给她一个活下去的念想，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刑场的铡刀落下时，他在想，幸好，她还有很长很长的人生路要走……

褚笑眉从暗格中取出那枚玄铁令符：“果然在这里。”

“这一方暗格极小，搜查的人难以察觉；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更大的暗格，用于掩人耳目。”

此处机关之精巧，世所罕见，叶渡忍不住出言感叹。

“将机关藏在机关中，把暗格藏在暗格旁，褚大人这一招确实高明。”

令符上雕着蟠螭纹，半月的一端有一处凸起，另一端则有一处凹陷。

褚笑眉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眉头微微蹙起：“虽然拿到了信物，但这上面没有任何文字，我还是找不到丝毫有关我身世的线索。”

叶渡道：“可否予我看看？”

褚笑眉点了点头，将令符递交给他。

叶渡凝神思量，轻轻摩挲着其上的纹路：“常见的传家信物是玉佩、玉玦，姑娘这一件却是玄铁材质的；而且这种蟠螭纹，往往有勇猛之意。

“我大胆猜测，姑娘可能出身武林世家。”

“武林……”褚笑眉呢喃着重复了一遍，抬眸问道，“叶少侠既是武林中人，可有门路帮我查到？”

“我也不过初入江湖罢了。”叶渡叹了口气。

忽地，他眼眸骤然亮起：“有了！我知道一个去处，兴许能查出姑娘的身世。”

“叶少侠指的是……”

叶渡一字一句，吐出了一个褚笑眉熟悉的名字：“逍遥宗。”

想到一句很适合小臣的话：“我知道那不是我的月亮。可有一刻，月亮的光的确照在了我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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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栋玉宇樊笼，弦音不改初衷。世间多倥偬。任风云再涌，有知交意重。市闾中，侠盗咏，钱财送，相逢一笑旧仇空。

贫者众，羹汤捧，恩怨浓。荒陵瘦影忡忡，恶少横刀弄，怎忍相思痛。探真相、入官墉，功业载、声名颂，朱颜长在故人东。

第三卷·离苦海（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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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朱颜长在故人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