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楼兰 第44章 第 44 章

她和万事通能有什么关系？骗子和被骗的苦主？

她接过唐幼蓉递来的热粥，话音浮动在氤氲的雾气中：“只是萍水相逢罢了。”

“姑娘拿我当傻子么？”唐幼蓉将铁勺“当”的一声扔回锅里，脸色更差了，“你们分明那样亲昵，还跟我说是萍水相逢？”

褚笑眉早看出来，唐幼蓉对万事通有意。她喝了一口粥，问道：“你既然想知道，昨晚为何不直接问他？反倒要趁着他不在的时候，来质问我？”

“我……”唐幼蓉涨红了脸，一时被噎住。

“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褚笑眉道，“你不敢让他察觉你在嫉妒，可嫉妒又实在将你灼烧得难以忍受。

“所以你迫切地想知道一个答案，想知道我和他是怎么相识的，想知道我同他经历了什么，想知道你究竟输在了哪里……是不是？”

“是又怎么样？我就是嫉妒！”唐幼蓉攥紧了衣摆，用力到指节发白，眼眶却泛着红，“我知道你并没有做错什么，是我自己在无理取闹……”

“你没有无理取闹。”

“我有。”唐幼蓉眸中的泪光一晃，“他拒绝过我了……他说过他只是拿我当妹妹……我分明没有资格吃醋，但我就是……就是忍不住讨厌你……”

“吃醋还需要资格？喜欢的人和旁人亲近，自然就会吃醋。”褚笑眉叹了口气，“你虽然讨厌我，可你仍然收留了我，还守在一旁等我醒来，给我煮热粥喝。

“唐姑娘，你对我很好。仅仅因为控制不住心中的厌恶，就这样苛责自己，你是要做圣人吗？”

唐幼蓉移开了眼，盯着灰扑扑的墙角：“用不着你来宽慰我！”

“是是是，都怪我多嘴。”菜粥已喝得干干净净，褚笑眉捧着空碗，问道，“我该去哪里洗碗？”

“给我就行。”唐幼蓉抢了过来，别扭地解释道，“咳，我是……是怕你摔坏了碗。”

她将碗筷放进锅里，连着锅一道端出门去。她年轻的身影承住了日光，在这破旧灰败的砖瓦间，像是一株亭亭的苇花。

万事通来了。唐幼蓉如常地同他打招呼，却在错身而过后，放缓了脚下的步子，回身望过来——

只见他头也不回地走进屋内，俯身与褚笑眉说话，凑得极近。

“说过了一早就来找你的——”他清朗的笑声落进风里，“昨夜住的可习惯？”

褚笑眉向外看去，发觉唐幼蓉正死死盯着她，滚烫的目光几乎要把她身上烧出一个洞来。她无奈摇头，把声音压得极低：“又拿我当刀使？”

万事通也轻声道：“我知道姑娘有很多疑问。且随我来，我一一为你解答。”

青砖缝里嵌着些许杂草，也不知这样恶劣的境地，究竟是怎样长出来的。褚笑眉走在窄巷里，低着头踢飞了一粒石子：“第一个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我在找‘云中鹞’的？”

“因为‘云中鹞’的消息，就是我放给你的。”

“你说什么？！”褚笑眉惊愕地抬起了眼，“可我听说这个名号，分明是在致远镖局……”

“我们合谋的。”万事通道，“你那九两银子，他们抽走了五成。”

“这样大名在外的镖局，为何要同你合谋？不怕此事败露，坏了自己名声吗？”

“镖局该是什么名声？忠肝义胆、一诺千金？”万事通轻叹一声，“姑娘太天真了，九成以上的镖局，都在做养寇自重的事。”

“养寇自重？什么意思？”

“对贼寇围而不剿，故意留着他们，甚至与他们暗中勾结。毕竟——路途不太平，才需要走镖的人，不是吗？”

“这……”

“姑娘在褚家的日子过得太好，不懂得财不外露的道理。你拿出那九两银子，镖局的人就动了心思，所以当时他们让你稍候片刻，其实是来问我，这一单到底能不能接。”

“问你？”褚笑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他们为何要问你？你不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吗？”

“姑娘忘了我的名字？我叫万事通。”他笑吟吟答道，“长安城中，连哪处多了只猫、丢了条狗我都晓得，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言明利害，告诉他们不可与官府作对，特别是……褚宅附近尚且有江尚书的人盯着。这么一来，不是把自己往刑部送吗？至于钱嘛，有别的法子可以取得。”

“你的法子，就是诌个‘云中鹞’的故事骗我？”

“不算是胡诌，江湖上确实有‘云中鹞’的传闻，也确实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万事通笑道，“我不过是借用了一下他的身份罢了。这也是一个难以识破的谎言，无论你去哪儿问，都能问到他的故事，当然不会对此起疑。”

“你也就罢了，那些镖局的人就不怕我去报官，或者把此事传扬出去，坏了他们的名声？”

万事通眯起了眼，一字一句叩问：“你敢吗？江尚书的人可在找你，你恨不得藏到地底下去，哪敢这般高调行事？况且，只要我不再出现在你面前，你便永远不会知晓真相。”

“但你出面了，为了救我。”褚笑眉道，“虽然你不是‘云中鹞’，但你和他还挺像的。他是侠盗，你是……侠义的骗子。”

“哎，别给我扣高帽，我不侠义，我只图钱。”

褚笑眉想了想，又道：“我当时之所以去天星阁蹲你，是因为桥洞里的一个脸上有刺青的青年乞丐。他说他白日里遇到了一个人，那人向他打听销赃的地方，而他推荐了天星阁。

“那个青年乞丐，难道也是你的人？”

“他不是都告诉你了吗？乞丐的消息是最灵通的。乞丐们需要钱，我需要消息，长久以来的利益交换罢了——不然你以为我凭什么做万事通？”

“你这人还真挺可怕的。为了骗我钱，居然能做这么大一个局。”

“不过是了解到你需要什么，对此给你提供些假消息。这只是骗术的基本手段，哪算得上什么做局？”万事通道，“是姑娘太没戒心，做买卖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能先把钱给出去？你被骗真不冤。”

这人分明骗了她钱，竟还理直气壮地给出了这么一个结论。褚笑眉咬牙切齿：“谢谢你啊。”

她又继续问道：“第二个问题，在唐姑娘面前，你为何要假作与我亲近？”

万事通盯着远近层叠的屋檐，沉默了许久，久到让褚笑眉认为，他应该不会回答了。

不答便不答吧，总归是旁人的私事。

褚笑眉本打算就此放过，却听见万事通的声音轻飘飘地响在她耳边：“为了让她死心。”

“唐姑娘也不像是不讲道理、会纠缠着你不放的人，你又何必对她这样残忍……”

“残忍？”万事通嗤笑出声，“给她虚假的希望，才是最大的残忍。她已及笄了，该早些放下我，嫁个好人家。”

“你不喜欢她？”

万事通移开目光，回避了她的问题：“我喜不喜欢她……重要吗？你也说了，我就是个坑蒙拐骗的骗子，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会被送进官府。我这种人，凭什么给她幸福？”

“那你就不能不行骗，找个正经营生吗？”

“不能。”万事通一口回绝，目光中有她看不懂的坚定。“我需要钱，需要很多很多钱。”

“为什么？”褚笑眉追问，“你这些年骗到手的钱，难道还不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因为……”他忽地顿住，抬眼望向了她，“姑娘想知道？”

“想。”

“好，我带你去看。”

房顶上的茅草烂了，破出一个大洞。既遮不了日头，也挡不住刮风下雨。

老汉一看见万事通，颤颤巍巍地拄着木棍站起来，张罗着要给他倒水。老汉满口的黄牙掉了一半，嘴瘪了进去，说话尤为口齿不清。

褚笑眉竖起耳朵去听，勉强辨认出他说的是：“哎，小万来啦。”

万事通连忙扶老汉坐回去：“您歇着，我自己来就好。”

他挑出一个最完好的杯子，倒了水递给褚笑眉。土瓷的边缘早豁了口，他低声提醒：“喝的时候小心些，别划伤了。”

褚笑眉捧着杯子，垂眸看着老汉手边摆着的馒头——与其说是馒头，倒不如说是一个又黑又硬的面团，发了霉的面皮撕下来扔在一边，余下的部分已被啃了一小半了。

万事通搬来梯子，爬到房顶上去，把崭新的茅草扎在一起，修补上原来的大洞。

“任伯的米面吃完了，明日得给他再送些过来。”万事通道。

有的人家砖墙垮了、灶台塌了，有的人家连张草席都没有，有的人家缺衣少穿，一碗米粥熬的只剩下汤……

若是还便于行动的，万事通就留下些钱财；若是像任伯这样年迈的，他便一一记下，亲自上门料理。

褚笑眉算是知道，他为什么需要很多很多钱了。

可她心中又出现了别的疑惑：“你为何要帮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