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楼兰 第29章 第 29 章

“和离？”江铭眼瞳一震。

他没想到，会从她口中听到这个词。

少女初开的情窦热烈而诚挚，望向他的目光总是灼灼，芙蓉般的面颊浮着云霞。她自以为掩藏得极好，但眼神总忍不住落到檀郎身上，杏眸中的喜欢与依恋满得快要溢出来。

被这样的眼眸看着，好像周身都浸在微烫的温泉里，热意从肌肤熨帖到心底。让人只想拥着这汪池水放松地喟叹，一生也不要脱离。

可如今，这双暖泉般的眼睛竟冷了下来。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的眼神。

她该是娇纵的、羞赧的、嗔怒的……什么样的都好，总之不该是这样的。她眸中一派森寒冷意，像是将将化冻的江水，尚且混合着漂浮的冰，激得人寒毛乍起。

惶乱的情绪在心底磕磕碰碰，他强行地忽视了过去。开口时放柔了语调，似在哄劝她，亦或是这般劝慰自己：

“阿眉，你只是太激动了。你先好好睡一觉，缓上一缓，我们再谈论此事，好不好？”

“我很清楚我在说什么。江铭，你害死了我全家，我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我如今对你没有爱，只有恨，我不可能和你同度余生。”

褚笑眉不给他回避的余地，定定地与他对视。她看透了他遮遮掩掩的疮口，毫不留情地伸手揭开，撕出淋漓的血肉。

连爱都炙热得烫手的人，恨意也同样浓烈而纯粹。

“你恨我？好，那便恨罢。”

恨也没什么不好的。

恨是爱里结出的最苦的果，比爱更加刻骨铭心。

他说服自己接受了这一切，尽量想表现得坦然，眉眼间仍不由自主地浮上悲戚。

抛开什么爱啊恨啊的，他们该谈论一些实际的问题。于是他柔声道：“我且问你，你一个女儿家离开了我，要怎么活下去？”

“与你无关。”

她不做思考，冷冷地吐出了这几个字。

到底是被保护得太好的小女娘，一味地意气用事，从不考虑自己的退路。

他不一样——他走一步，算三步，看十步。他将可知的未来掌握在手中，消去那些不可知的变数。

她的幼稚与莽撞，又教他恢复了几分胜券在握的胸有成竹。

“无论你愿或不愿，现下我还是你的夫君，自然与我有关。”江铭平静地回她，“况且，你要和离，还需我应允，不是吗？你若答得上来，我便允你。”

“家中为我置办的陪嫁，足够我一生衣食无忧。”

这个答案，果真同他料想的一样天真。

江铭轻轻摇头：“阿眉，你不知世道险恶。一名没有父亲和丈夫可依傍的妇人，偏又身家巨富，你以为会有什么好结果？

“你要如何保全自身，又要如何养大腹中这个孩子？”

似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情，褚笑眉蓦地嗤出一声嘲弄的轻笑：“事到如今，你居然还觉得我会为你生儿育女？待我们和离，我腹中这个孽种，自然要……”

“孽种？”江铭被这个词刺痛，不待她说完便打断了她，一把攥住了她的手腕。他手上使的力道极大，捏得她生疼。

可她没有喊疼。

他失控的、痛楚的模样反而愉悦了她，她探究地望着他，唇角勾着一抹讽刺的笑意，好似在问他——连你这样的人，也会有在意的血脉之情吗？

她眸中映着烛火与他的模样，那烛光一下一下跳动着，好似锋利的剑芒，一刀一刀割开他的身影。

他在这样的眼神下溃不成军，落败地松开她，手上仍发着抖。

江铭蜷起指节，将颤抖的手指紧紧扣在拳中：“阿眉，别说这样的话，孩子是无辜的。”

“啪！”重重的一巴掌扇过来，他白皙的脸上立即浮现出几道清晰的指印。

他被打得偏过头去，几缕青丝散落下来，显出些许的狼狈之态；又徐徐抬眸，望向眼前的她。

御街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看着她。

只是那时的他，尽管被榜下捉婿的人追赶得狼狈，仍不掩年少中第的意气风发。而高门贵女身着锦绣织金的窄袖胡服，坐在汗血宝马上睥睨着他。金风玉露，一见难忘。

不像现在。

她瘦得厉害了，精神难免有些萎靡，眸中翻涌的恨意却反而愈发浓烈。江铭的脸色苍白更甚，衬得他眉目浓黑如画，双眼和颊上的掌印红得惊人，绯艳而惊心动魄。

“呵，孩子无辜，那你无辜吗？你倒有脸来同我说这番话。”她喑哑声音中夹杂着冷笑，“我告诉你，这孽种流着你一半的血，我绝不会让它活着出世。”

“是我铸成大错，阿眉合该恨我的……只是别迁怒这个孩子，好吗？”他再度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红肿的左脸上，近乎是在向她乞求。“阿眉若不解气，尽管多打几下。或者有别的惩罚，我都甘愿领受。”

他脸上被她打过的地方发着烫，她扇那巴掌时用了十足十的力道，以至于她的掌心也有些红肿。两处相似的、同源而生的滚烫贴在一处，热络得仿佛要一起淌进血脉里去，泥淖般扯不开、甩不掉。

褚笑眉用力抽回手，掌心似乎还残留着他肌肤的触感。她嫌恶地蹙起眉，一字一句道：“江铭，你听好了——这孽种既在我腹中，是去是留，当然由我决定。”

她不欲再与他纠缠，出言催促：“你若没什么旁的话要说，就赶紧与我签下和离书。和你待在一起的每一刻，都让我觉得无比恶心。”

她向来率直，从前藏不住爱恋的那双眼眸，到了如今，满溢的厌恨更是不加掩饰。

江铭眸光一颤：“阿眉厌恶我，我可以同你分院而居，少在你面前出现。”

他是优秀的棋手、谋士，亦或者权臣。他退让半步，又提出他的筹码：“你若当真与我和离，此后恐难以独自生存，世上多得是你承受不住的风雨。倒不如继续做江夫人，我能给你提供必要的照顾与保护；除此以外，也会给你足够的自由。”

“你不会觉得你提出的条件很诱人吧？”褚笑眉嗤笑道，“江铭，你算个什么东西，用得着你来管我？”

“我是你的夫君……”

“你是我的仇人。”她冷声纠正道，“若不是你的所作所为，我何至于家破人亡？从今往后，我不想再与你有一丝一毫的瓜葛。我再问你最后一遍，这和离书，你签是不签？”

江铭泛红的眼眸盯住她，试图从她脸上搜寻出犹豫的痕迹。

……可是没有，半点也没有。

是他忘了，下棋需得棋逢对手、各自筹谋。

她娇纵惯了，只依照自己的脾性行事，才不会坐在棋盘的另一边权衡利弊。不懂算计，不留后路，又不肯接招，实在是令人头疼。

江铭抿紧了唇，用力阖眸；再复睁开时，眼底已无多余的波澜。他定定地告诉她：“我不会签的。”

“不仅如此，我还要提醒夫人一句话。”他黑眸沉沉，如同深不见底的池渊，直欲将她吞噬。

“你若同我和离，身份自会回归褚家——圣上已下过旨，要褚家满门抄斩。夫人不妨猜猜看，漏网之鱼的结局会是什么？”

“你威胁我？！”她又惊又怒。

“夫人说是威胁，那便算是吧。”江铭轻轻一笑，指腹抚上她苍白的唇瓣。他指尖凉得瘆人，蹭过她肌肤时，像是毒蛇冰冷的鳞尾扫了过去。“夫人要想活命，还是趁早绝了和离的念头。”

他凝视着她的眼眸，看着恨意在她眼底扎根，恣意地生长。

没关系，就这样恨他吧。恨他也好。

但就像从小豢养的狸奴失却了捕猎的本领，千娇百宠的贵女一口银牙都快咬碎了，也不过恶狠狠诅咒一句：“江铭，你不得好死！”

“药膳一直煨在炉上，夫人不想喝就不喝。”江铭恍若未闻，起身抚平衣摆的褶皱，冲她微微颔首，仍是一副君子端方的模样。“夫人如今既这般憎恶我，我就不在这儿碍眼了。”

言罢，他果真毫不留恋地迈出了房门。

屋内的暖黄烛光倾泻而出，落在他身上。随着他身后的门扉缓缓合拢，那亮光越来越窄，直至完全消失不见——光再也照不到他，他已全然地置身于黑暗中了。

他回过头，望向隐隐透着灯光的窗纸，自嘲般笑了笑。

他听见白虹在里面询问：“夫人，那药膳……”

“别叫我夫人！”褚笑眉道，“不喝，我死不了。”

还真是桀骜不驯。

不过，翱翔的雄鹰都能被驯服，更何况一只自小娇养的猫儿？心气儿倒是高，只可惜连利爪都没有，拿什么反抗？

他收回目光，抬步走出院落。

褚笑眉揭开茶壶，泼灭了炉中燃着的火：“让她们都下去。”

白虹与青简在她身边随侍多年，知道她是有话要说，不方便让旁人听见。二人对视一眼，抬手命令江府的侍女退下。

待目送她们离去后，白虹又检视了一番，确定四周再无闲杂人等，方才请示道：

“娘子有何吩咐？”

“谁许你天上人间，谁共你恨海情天”

这一章写得我爽死了！

读者大大们多多评论呀，今天五一，给宝宝们塞个假期红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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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情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