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影摇红,囍字成双,却照不透合卺之夜无声的暗涌。
萧沉戟执起玉如意的那一刻,声线还浸着春水月色般的温润:“听闻夫人擅绘寒梅……”尾音未落,玄纱已被轻轻挑起。
可就在看清新娘眉眼的瞬间,他指尖凝在半空,生生截住了后话。
——是她?
三日前清茗轩里,那“少年”撞入怀,发间一缕清冽幽香,转瞬即逝,他动用了所有暗线,竟查不出源头。
此刻,那缕香再度缠了上来,比记忆中更真切,也更危险。
清谈先生府上清白,唯幼女多事。可调查文书连她幼时爬树摔伤的疤痕位置都清清楚楚,却独独漏了这缕香。他原以为王家亦是棋子,既是赐婚,便与那位“士族楷模”的嫡长女王昭蕙相敬如宾,全了局面。
可为何偏偏成了她?
那个在茶楼为他仗义执言的“小郎君”,那个听闻赐婚后惊慌失措的“小舅子”,那个在他怀中留下转瞬即逝温暖的身影——
此刻这缕让他生平第一次动了恻隐之心的香,成了最锋利的刃,抵在他的咽喉。
是巧合,还是另一局棋,专为他而设?
他眸色一沉,指尖无意识捻过袖口。脑中掠过所有关于王家的卷宗:清贵门第,与世无争,连这桩婚事都透着身不由己。
可这缕香,无声地嘲笑着他所有判断与自信。
王昭蘅不解抬眸,不明白方才还带七分柔情的男子,为何骤然冷峻。他紧抿的唇线绷得死紧,右颊敷粉不知何时蹭掉一块,露出底下斑驳的靛青色,在烛火里泛着磷火般的幽光。
她心尖一颤,尚不知他心中已是惊涛骇浪。
“梅抵冰霜,御孤寒。”他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将玉如意藏至身后,不紧不慢后退一步。动作间,那幽香如丝如缕,缠上他骤然绷紧的心弦。
他微微弯身行礼,声音里却没了方才的温度:
“萧某,幸得王氏女。”
王昭蘅耳尖的烫意未消,新沁的汗珠又蒸腾而起,被他骤变的态度弄得心慌。她匆忙起身欲回礼,袖中那枚青玉平安扣硌得掌心发疼——同心锦囊非她所愿,她更盼这位护国将军能百战不殆,平安归来。这平安扣内,还缠着她一缕青丝,祈愿平安。
萧沉戟玄色袖口蓦地收紧,那柄象征吉庆的玉如意转瞬化作审讯凶器,冰凉的翡翠猝然抵上她喉间:
“怎的?夫人是在数补丁?”他俯身逼近,高大的身影带着强烈的压迫感,气息拂过她额前碎发,那缕幽香愈发清晰,像最甜蜜也最致命的陷阱,“还是嫌萧某寒门武夫,不懂你们世家礼数,连句答催妆……都吝啬给予?”
他几乎要沉溺在这突如其来的“重逢”里,却又被更深的疑窦拽回现实——
若这一切是戏,那她,便是最致命的那颗子。他必须撕开她的伪装!
窗外骤起的东风卷灭两支红烛,黑暗吞噬而来。王昭蘅只听见心里咯噔一声,如同他手中被死死攥住的玉如意,仿佛下一瞬就要碎裂。原来那些关于他残虐的传闻,都不及此刻他眼中冰冷的审视更骇人。
她死死握紧平安扣,那里缠着的青丝,灼得她掌心发烫。
答催妆?
万幸在来的车马颠簸中,她手握竹节筒,指绕青丝扣,日暮暖阳偷跑进车内瞧新妇,把她瞧红了脸。她假想过如何行礼合卺,如何开口唤“夫君”,也是在那时想好了一首答催妆。
那时有多期待,这时便有多恐慌。
平安扣握得紧了又紧,她端身欠腰作揖回礼,音色微颤:“妾~王氏女~昭~蕙,拜见萧将~军~”
“夫人在抖什么?”萧沉戟不苟言笑,一瞬不瞬地盯着她颤动的睫羽,转动玉如意,将头端云纹横在她唇间游移,冰凉的翡翠压住她颤抖的唇瓣,“世家女的舌头也打结?听闻清谈先生嫡女,才情一流,莫不是个冒牌的?”
“玄、甲、映雪寒……”王昭蘅嗅到他襟前混着血腥气的沉水香,这味道竟与她答催妆里“冰纨覆金创”的意境重叠,在他越发靠近的面庞中,那青面上的幽光直刺她的眼,惊得她后撤半步,绣鞋却绊住逶迤的裙裾,一时身倾,反被他大掌牢牢拦紧了腰肢,尾音碎在他坚实的胸口。
萧沉戟的呼吸扫过她颤动的唇瓣,大手缓缓摸向她腰间的玉佩,哂笑:
“后半阙呢?同牢非所愿?”
他在试探。指尖所触腰肢纤细柔软,隔着衣料也能感受到惊人的细腻。而那缕幽香无孔不入,竟让他喉间发紧。
王昭蘅瞪大杏眸,那只手在腰间游走的触感,连同他冰冷戏谑的话语,像针一样刺得人胸闷。分明想与他和美度日,他为何字字带刺?她对着平安扣默念一句祈祷,闭眼推离他胸口,掷地有声:
“玄甲映雪寒,虎符枕戈眠,冰纨覆金创,同牢非所愿,白首奉君前。”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喊出来的,带着一种被逼到绝处的倔强。
看着眼前小人儿目光燃着火,萧沉戟不禁蹙眉。清谈先生与世无争,夫人英雄豪气,膝下两女他已打探仔细。莫非姊妹容貌相似,玉璆成双,他误会了,反吓着人?
可又见她眼神闪烁,分明带着隐情。
只差一步。就能撬开她的嘴。
他突然挽上她纤柔腰肢,欺身逼近。玉如意顺着锁骨游至耳后颈间,拨开绸缎般的青丝,当粗粝拇指碾过那片肌肤时,身下人猛地一颤,喉间溢出短促而压抑的呜咽。
那声音又轻又软,像羽毛搔过心尖,带着不自知的媚意,与他记忆中清朗的“小郎君”嗓音截然不同。这反差像一簇火,瞬间点燃了他压抑的躁动。
咔嚓。
心神激荡之下,一个错力,玉如意在他掌中断成两截。
“好,好一个王氏——昭蕙!”萧沉戟猛地后退几步调息,吞咽着干涩的喉咙,自觉心跳如擂鼓。仿佛第一次独自破阵,将士们摇旗呐喊,催促他快攻快进,可理智却在嘶吼着他,要戒骄戒躁。
不能再近一步了。
萧沉戟指节绷得发白,断玉的棱角硌在掌心。
再近一寸,他怕失控的就不止是这柄玉如意。
这些所谓世家,终究是一丘之貉——连送来的新娘,都裹着蜜糖似的陷阱。
“你——到底是何人?”王昭蘅用尽力气推开他,跌坐在锦被间,后颈肌肤寒毛倒竖,激起细小的粟粒。
“平虏将军萧沉戟,”他玄色外袍擦过拔步床雕花,腰间青铜兽首“当啷”一声撞上床柱,又“铮”地敲在玉璆上,“夫人以为是何人?”
他再度倾身,却被一支银簪剑倏地抵住心口。簪尖微颤,却执拗地停在他胸前。
“你胡说,”王昭蘅扬起脸,冲他挑眉,眼底闪着不肯服输的光,像只被逼到墙角却还要龇牙的幼兽,“你右颊的妆——掉了。”
萧沉戟摸了一把脸颊,刚刚的青面未卸干净,倒叫这丫头抓了把柄,他冷笑:“将军府内,谁敢冒充本将?不过是沙场伪装。”目光如刃,刮过她强作镇定的小脸,“倒是夫人,口口声声指认本将是假,莫不是……心虚?”
“你……你才心虚,顾左右而言他……”她音调微扬,簪尖一晃,竟倏地转向自己颈间,正中前几日的旧伤,似要再剖开一遍,“你这玉面杏眸,别以为画个鬼面就能假扮萧将军!哪有萧将军半分威严?除非你自证身份,不然我便是自戕,也不能遂了贼子意。”
萧沉戟一口气堵在胸口,仰头深吸。
若她真死在这儿,明日“鬼将军克死第三任新妇”的流言就会传遍洛京。
他本想着,若真是清谈先生之女,或许能得一份相敬如宾的清净,也好堵住那些不断往他后院伸手的各方势力。谁承想——偷梁换柱。
“那要本将如何证明?”他几乎气笑,双手叉在劲瘦的腰身上,“难不成要本将唤玄甲卫进洞房,排着队指认主帅?”
“萧将军身经百战,身上二十三处伤疤,皆是为护大晋山河所留!”她声音清亮,目光灼灼,“你指给我看,我便信你。”
宽衣解带?!
萧沉戟瞳孔一震,瞪着她。
她竟还昂着下巴,一副振振有词的模样。他气得舌尖抵住齿根,无声嗤笑,叉着腰在喜房中来回踱步。
罢了。
他倏地驻足。
不论她是谁派来的,既入了这将军府,便是笼中雀,有个名正言顺的“萧夫人”挡在前头,总比日日防着暗处冷箭省心。
他这边心念电转,王昭蘅却以为他词穷,眼底闪过狡黠的光,语气竟带了几分跃跃欲试:“对!你脱了上衣,指给我瞧!每一处伤在哪儿,怎么来的,我都记着呢!”
……你记着呢?
萧沉戟胸腔震动,几乎要笑出声。
他身上是有伤,但体质特异,寻常的伤并不明显,除非是生死攸关的要害,可哪来的二十三道?谁编的这数目?又是谁告诉她——伤,只在上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