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三年春,洛京的柳絮闹得正欢。
那一团团柔软的云絮,沾着未散的晨露,直往人领口里钻。
王昭蘅被痒得缩了脖子,揣着胡麻饼一步跳进清茗轩。青灰男袍下摆早已沾满柳絮,却浑不在意,步履刻意学着小郎君的跳脱,却掩不住眉眼间灵秀流转的丽质。
跑堂小厮见是他,连眼皮都懒得抬——这位“王家的郎君”也算是老熟客,回回都点最便宜的雨前茶,却偏要占着临窗的好位置。小厮目光掠过他腰间,那块螭纹玉璆水色极好,心下嗤笑,若非看在此物份上,还真没这待遇。
“郎君又来蹭座儿?”
王昭蘅笑嘻嘻摸出两枚五铢钱,“啪”地拍在案上,力道之大,震得茶碟一跳,惊得檐角燕子扑棱棱地飞。她顺着惊燕抬头,二楼东窗正漏下半寸残阳。
“今日便占那儿!”话音未落,人已像尾灵活的鱼,倏地钻上了楼。
楼上的光景,却是另一番天地。
天光斜斜劈开缭绕的茶烟,尘埃在光柱里浮沉。王昭蘅的脚步生生钉在原地——那处最好的临窗座儿,已教人占了。
是个穿着苍青布衣的男子,洗得泛白的衣料在残阳下泛着旧光。独坐在明暗交界处,背影挺拔得像雪地里的一棵孤松。木簪束发,严谨得一丝不乱。握盏的手指骨节分明,净白修长,竟比那上好的青瓷更显冷冽。
王昭蘅无端屏住了呼吸。那人分明坐在暖阳里,周遭的空气却沉静粘稠得如同凝固的琥珀,压得人喘不过气。
她只得像只被惊扰的雀儿,踮脚另寻了个位置,刚坐下,就听惊堂木“啪”地一响——
“上回书说到,鬼面将军萧沉戟,雪夜渡沧河,二斩羌戎左贤王!今日,便说他月前如何奇袭代北王庭,三斩酋首,扬我大晋国威!”
满堂喝彩如雷,王昭蘅眸中刚亮起钦佩的光,那光却似星子坠入寒潭,被邻桌议论瞬间浇熄。
“听说了么?那位‘鬼面将军’,又要议亲了!第三回了!”
“前头两位,一个坠马,一个暴病,都没活过纳吉礼,都说被他一身煞气克死的!”
“什么暴病?”邻座老翁幽幽冷笑,语透阴寒,“我侄子在太医署当差,上月暴毙的那位——是中了代北传来的奇毒!”
王昭蘅喉头一哽,仿佛那口胡麻饼瞬间变成了硬石,硌在心口。萧沉戟——那个名字是边关的传说,是寒门子弟用血肉垒起的烽燧,此刻却被浸在如此不堪的唾沫里。
她默默咬了一口饼,谨记阿爹“可观世面,不抢风头”的训导,将那股不平之气和着饼屑硬生生咽下。
“这次不知又是哪家要‘卖女求荣’?”长须老者摇头。
旁边一个嗓音尖细的妇人迫不及待地插入:“我表姐在宫里当差,说上头震怒,今日便要直接赐婚!须得找个命硬、能活到拜堂的!眼下各家贵女正避之不及呢!”
“将军也是人,”王昭蘅终于没忍住,声音清凌凌地刺破满堂浑浊,像一颗石子投入油锅,“寒门出身又如何?他为国征战,满身军功,难道就不配得一份真心?”
“真心?”身后茶客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嗤笑道,“小郎君,连小命都不保,还谈什么真心?那两位姑娘,可是连萧府的门槛都没迈过去就香消玉殒了!这分明是克妻!”
“那些意外,与将军何干?”王昭蘅指尖微凉,悄悄在袖中攥成了拳,却仍挺直背脊,“萧将军既能守护大晋山河,自也会守住自家夫人!他身上二十三处伤疤,哪一处不是为国所留?此等英雄,难道不该有个知冷知热的人,心甘情愿与他相伴?”
“守?他别亲手掐断就算慈悲了!”麻脸商贩猛地拔高声音,面露惧色,“你是不知道,他上月才杖毙了两个贴身伺候的丫鬟,尸首都拖出去喂了狼!这等暴戾之人,还把女儿送进去?”
这话引得一片倒吸冷气之声。
“就是!”布商立刻附和,唾沫横飞,“女人算什么?那将军常年戍边,要什么摆设夫人?无非是留在京里守活寡!说不定暖床有女婢,行军伴美妾,谁家好好的姑娘真心愿意去受这份罪?你去?”
“我——自做不得旁人的主!”王昭蘅耳根发热,被这连珠炮似的诋毁气得胸口起伏,像有团火在里面烧,目光却清亮如刃,扫过众人,“但我敬他护国之心!若没有萧将军这般将士在前线浴血,尔等能在此安稳吃茶、妄议英雄?”
一直沉默的老者终于再次开口,浑浊的眼珠转向王昭蘅,带着近乎残忍的怜悯:“……小郎君,你可知今日赐婚,为何如此急切?上头这是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代北如今是一盘散沙,不足为惧,可云蜀毒瘴、东越水师,哪一处不是要人命的勾当?一个寒门已封县侯,不赐婚,还能赏他什么?难道赏他……功高震主吗?”
最后四字,他吐得极轻,却如重锤,狠狠砸在王昭蘅心上。
她张了张嘴,所有澎湃的热血与辩白,都被这轻飘飘的四个字碾得粉碎。
那股无力感漫上四肢百骸,她倏然失了所有力气,方才的勇气像是被戳破的球,迅速干瘪下去。她低下头,盯着自己微微发抖的指尖,周遭的议论声再次嗡嗡响起,她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只觉得心头闷得发痛。
“哐——哐——”
长街尽头忽起骚动,锣鼓喧嚣由远及近,皇家仪仗煊赫!
“是赐婚的仪仗往这边来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茶客们顿时如沸水泼油,纷纷离座。原本坐在窗边的那道苍青身影,在人群围拢前便已起身,不着痕迹地退至栏杆旁的阴影里,仿佛融入了梁柱的暗色。
茶楼一时人声鼎沸。
一名青衣小帽的报喜人旋风般冲上楼,激动得嗓音劈裂:“天大的喜事!赐婚镇北将军萧沉戟——是太原王氏的女郎!”
王昭蘅正捧着茶盏,指尖一凉。太原王氏?是伯父家的哪位堂姐?她心下微诧,伯父向来清高,竟也肯将女儿许给寒门?莫非这乱世之中,连太原王氏也需攀附新贵?
她搁下茶盏,只随着稀疏的人流挪动脚步,想去窗边瞧个热闹,心底默默祈愿那位堂姐能得个安稳。
报喜人接过不知谁塞的赏钱,声音愈发洪亮得意:“……说清楚些,是清谈先生王公家的嫡长女!才名冠绝的那位!”
清谈先生……嫡长女……
王昭蘅脚步猛地钉在原地,脑中轰然一片——竟是阿姐?
方才的冷静旁观瞬间粉碎,无边的恐慌如冰水兜头浇下,攫住了她。阿姐那般柔弱的身子,怎堪在那虎狼之穴里求生?
她提着衣摆就往楼下冲!下楼的人流更甚,她身形娇小,在台阶上被推搡得踉跄不稳,足下猛地一绊,整个人向前栽去——
腰间蹀躞骤然收紧,一股力道将她往后一带。下坠之势戛然而止,后背撞上一堵坚硬的胸膛,如同撞上冰冷的铁甲,震得她骨头发麻。
那支撑不过瞬息便撤去,她再次向后倾倒,堪堪跌坐在一个摔倒的茶客身上,借着这股力道滚落到楼梯拐角的平台。肩胛重重撞上木柱,“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她眼前发黑。
颈侧火辣辣地疼,她却浑然不觉。
只听身后传来连声哀嚎——方才挤在她身旁的几个莽汉竟滚作一团,笨重的身躯恰好堵住了楼梯。
她跌坐在冰冷台阶上,玉冠歪斜,碎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额角。那几个被她牵连的汉子骂骂咧咧爬起身,眼中迸出骇人凶光。
“小兔崽子,找死是吧?!”满脸横肉的壮汉揉着胳膊逼近。
王昭蘅强压下心头慌乱,窗外的喧嚣鼓乐更添烦躁。想到阿姐处境,她把心一横,仰头喝道:“我、我是萧沉戟!”
堂内霎时一静,随即爆发出震天哄笑。
“你是萧沉戟?老子还是天皇老子呢!”
几个彪形大汉狞笑着围拢过来。她后背渗出冷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我是他小舅子!!”
话音还未落,那逼近的壮汉已膝弯一软,“哎哟”惨叫,竟抱着同伴从楼梯上翻滚而下。
人群骤然寂静,那滚落的肉躯硬生生分出一条通路。王昭蘅来不及细想,拎起衣摆便冲下楼梯。
二楼栏杆处,萧沉戟负手而立。残阳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镀上一层暗金。
指间松子的余温尚未散尽。
——太原王氏的人。
那撞进怀里的触感挥之不去:过于柔软的腰肢,过分单薄的骨架,还有那缕清冽中暗藏异样的香气。
他目送那抹仓皇消失的身影,方才那点因仗义执言而生的些微触动,已沉入眼底,不见波澜。
这洛京城,本就是不见硝烟的战场。既然有人执意落子——
他指尖在雕花栏杆上轻轻一叩。
那便看看,这颗意外的棋子,究竟会落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