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女商发家记 第96章 亲手熬当归

皎月嵌入天盘，薄纱状的云彩缭绕在周围。月色清丽，美中不足的，缺了半爿，乃是上弦月。

偌大的庭院一派静谧，虫鸣啾啾，清晰可闻。庭燎温温吞吞燃着，吐出的烟气无形无迹没入夜色。

窗棂上映出影影幢幢的两个人形。

灯花呲一声爆开，孟弋恍若未闻，双瞳呆呆盯着今夜要刺杀的人。

为什么是他？

就在几息前，那双雄性的臂膀环上来，她忍住厌恶，按下惊慌，果断旋身，刺出那一刀。

诡异的事情发生了。仿若鬼神施了妖法，后胜没影没踪，捏住她腕子的是六年来唯有梦中见过的人。

“葵——”

赵简低沉似呓语的呼唤，似石子击中孟弋穴位，五指一松，刀坠地。

……

赵简眸子簇着微微火光，不着痕迹地，逐寸逐寸描画着日思夜想的人。从发丝到眼眉，到紧抿的唇瓣……

六年了，三千多个日夜，天知道他是如何捱过来的！

人就在眼前，体内的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他想拥她入怀，此生再不放手。足尖刚一抬起，孟弋便见鬼般绷直脊背往后缩。

赵简慌地收回脚。

历尽曲折才见到的人，怎么忍心吓跑？

他不动，孟弋也不再动了。

长夜静静流逝。

对峙多时，孟弋的眼神由初时的惊愕转为呆愣，再到茫然。她设想过此行的种种可能：或者杀死后胜，或者被后胜杀死，或者两败俱伤，或者寻不到接近后胜的时机、空走一趟……她做了万全的准备。

诸环节都顺利异常，成功混入舞姬队伍，被选中。

报仇就在今晚了，她踌躇满志。

老天却愚弄了她。

“为什么是你？后胜老贼呢……”孟弋声调蓦地拔高，“你同他合谋了？”

她满眼警惕，双唇紧张地翕动，赵简声调极尽温柔：“齐国那种软骨头，怎敢与秦国为敌？此次合纵，齐国没有参与。”

孟弋不信，齐国没有参与？说谎，咸阳城里都晓得齐相后胜要参加大梁会盟，信陵君还大张声势地为老贼择美？等等，莫非……

赵简一眼看穿了她所想，眼角微微弯起：“当然是为了你。”

大争之世，列国都豢养了许多间谍，秦国间谍遍布邯郸，同样，咸阳也到处都是赵人的奸细。赵简早早获知了秦国闹螽灾，粮荒。这世上他最了解孟弋，对此危局，她不会无动于衷。他隐隐感到，或许机会就在眼前。他密令咸阳的线人看紧了孟弋的一举一动。这时，邯郸也有了动静，弋氏的伙计要到新郑和大梁贩粮。

赵国粮食没有韩魏多，去韩魏贩粮本就蹊跷，何况这个节骨眼，何况韩魏恰在之秦的必经之路上。赵简大胆判断，他们的真正目的是把粮食运到秦国。

大梁……合纵会盟要在大梁举行，赵简心念一转，何不趁此时机，把孟弋骗到大梁来？

单是这么一想，他激动得彻夜未眠。陡然清醒地意识到，他已经等待了三千多个日日夜夜，现在，一刻也不愿等了。

于是，炮制出了齐国参加合纵、齐相亲赴大梁的谣言，令咸阳的间谍将消息散布出去。孟弋不出意外上当了。

“诸让没出邯郸就被我的人盯住了。你到大梁，势必与他汇合，盯住他，准能找到你。”

事实确实如此，孟弋一到夷门市，赵简就知道了。一是怕惊走她，二是自己另有要是须立即面见魏王和信陵君。深思熟虑后，他抛出了后胜选美的罟。

孟弋震愕，自以为稳操胜券，必能手刃仇人，大仇得报，原来竟是诱人的饵！

她发怔的当儿，赵简悄无声息逼至她身边，抻出一只臂膀，环住她后腰。

孟弋惊回神，手抵住他胸膛，推他，却推不动。

赵简抚触她眼角，温热的指腹横向游走，“长皱纹了……”

语气中一分揶揄九分柔情，孟弋独独捕捉到了那一分揶揄，怒地拿眼睛瞪他：“放开！”

赵简两只手都按在她腰上，“死也不放。”

孟弋心生鄙夷。那厢结了新欢，这厢又来上演深情，把她当什么了？抬肘推撞：“你我早已一刀两断，你休要……”

“你不管你那几个有头无脑的随从了？”赵简嘴边凝着笑问她。

孟弋倏地冷静下来，是了，她掉入网中，诸让他们又怎能幸免？

她认栽，放弃了挣扎。“你想怎样？”

赵简目光转向堂上小几，“饿了吧？先吃饭。”

粟米饼泡入油汪汪的鸡汤，软烂又不失嚼劲，栗子羹在冰鉴里冰着，冰甜爽口。

孟弋真的饿了，左右不花钱，又没毒，不吃白不吃。

一碗汤见底，举臂够倚在汤罐沿上的长杓，手臂张得略高，牵动了肩上未愈合的伤口，她眉毛微微皱了皱，五指一偏，没够着。

提心吊胆三天，既要生硬比划动作，又要推演刺杀细节，整个人处在亢奋中，全然感觉不到疼，这会子尘埃落定，那口吊起的气泄了，疲劳、疼痛，一齐袭来。

赵简捏住杓，舀了满满一碗，“多喝点，汤里有当归，我亲手熬的。”

当、归。

孟弋丢开汤匙，抬头看他。

“跟我回邯郸。”

她不答。

赵简肃色道：“六年了，我无一时不后悔，我错了，我不该瞒你。如果当初一五一十把真相告诉你，你就不会背井离乡，我也不用忍受生别之苦。我省得，杀死弥贼，还远远不够弥补，我以列祖列宗的名义起誓，终有一日，我一定亲手杀了后胜。你信我。”

他说他后悔了，他说他会替她报仇雪恨，他说三千多个日子里，没有一日不备受相思的煎熬……

孟弋神容一点一滴软下来，在烛光映照下，一发温婉。赵简不觉将身子靠过去，快要挨上时，孟弋往后一挪，躲开了。

“你我缘分已尽，何必强求？”

“没有！”赵简攥住她的手，固执道，“你我是向鬼神盟过誓的夫妻，天荒地老也不容改变。”

孟弋自嘲地一笑，正要张嘴戳穿他的惺惺作态，却被他拿话堵住了口：“那几条蠢鱼还在我手上。”

威胁，**裸的威胁！

孟弋被激恼了：“亏你还是一国相邦，小人之举你也干得出来！”

初遇时，她大着胆子上了他的马，又害怕他有不轨之举，惊慌失措地恭维他是君子。风水一转，他又成小人了。

想起从前种种，赵简十分愉悦。

“在你面前，我从来不做君子，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反抗没有用，我绑也要把你绑回邯郸。”

孟弋气愤，奋力推开他，奔出屋子。

到阶前，却停了下来。

夜色茫茫，能逃到哪里去？她逃了，诸让他们怎么办？纵是有胆赌一把赵简没那么狠的心，可兔子急了还咬人呢。再者，许泽是秦国的官，被扣住不放，嬴政那里交代不过去。

夜风将赵简温润的声音送入耳中：“那一地的秋菊，年年开了又败，空等了一年又一年，绝情的主人都没去看一眼。”

孟弋垂下头，看见他随风飘动的衣角缠在自己腿上。

赵简以为她心意有所松动，忍不住上前捧起她的脸。“我……”

“死小子，混账东西，还跑？真当我不敢杀你？”

“站住！我放箭了！”

有刺客？赵简揽住孟弋的腰把她护在身后，横刀在手，警惕地盯着院子里的一团漆黑。

乱糟糟的人影靠近，也清晰起来。一伙人狼奔豕突，灵辄和虎带着卫兵撵牲口一样紧追其后。

望见阶上的二人，狼豕们戛然刹住了步子。

“主人！”“夫人！”

灵辄追上，揪住其中一个狠狠踹：“让你打我！让你打我！”

赵简认出了诸让和槐，槐边上那个，是随孟弋去秦国的黑颈……还有一个，瞪眼鼓腮的，是张生面孔。

“公子，夫人——”灵辄出了气，向阶上一揖，“属下无能，叫这几个货逃了出来。”

院中牵了绊索，诸让他们一入院就被绊倒了。侍卫们上前捡螃蟹似的麻利地将他们活捉，关在柴房里。

一边是公子的人，一边是夫人的人，不好伤和气，也就没捆绑。谁知那几个不识相的竟撬了门跑了。

虎和灵辄急急率侍卫追，追着追着，就追到后院来了。

黑颈告饶：“公子恕罪，小人们是担心主人安危，怕她落入贼手，着实不知公子驾临。看在小人忠心耿耿的份上，请公子开恩。”

赵简声色俱厉：“忠心？你们任由她一个人干这么危险的事，若真是后胜到了，她此刻连骨头渣都没了！你们就是这样对主人尽忠的？！”

几人愧得无地自容，黑颈脸皮厚些，主动请罪以图脱罪：“我等失职，求公子责罚。”

赵简哼笑：“好，求仁得仁，我成全你。来人，把他那条黑颈给我砍成断颈！”

黑颈双膝一软，栽倒在地。

“慢着！”孟弋出声阻止。她瞧明白了，赵简是杀鸡儆猴，拐着弯地训斥她莽撞冒失。人在屋檐下，该低头时就低头。“是我虑事不周，执意冒险，与他们无关，他们哪来的胆子拦我？”

“纵容主人犯错，就是失职，失职当斩。”赵简大袖一挥，“剩下仨人活着也没什么意义，陪着黑颈一起赴黄泉吧。”

“你不可理喻！”孟弋快速步下台阶，“我的人，你没资格处置！”

赵简急忙拽她。就是这一拽，带动了伤口，孟弋吃痛，手臂一软，身子朝一旁歪。

赵简张开怀抱接住了她。

……

褪了外衫，光洁的肩膀上，那道刚刚结痂又渗血的伤口毫无遮拦地暴露在光晕中。

赵简竭力压着胸腔里翻腾的怒气，专注于涂抹药膏，一遍又一遍提醒自己，不要把人吓跑。最后，仍忍不住小声埋怨：“受伤了还不老实，不想要胳膊了？”

孟弋别开脸，装聋。偶尔赵简下手重了，也咬着唇，不发一声。

抹了药，裹上纱布，看着她惨白的面颊，赵简痛惜：“为什么不把弃带来？”

孟弋说：“秦国虫灾闹得厉害，恐生瘟疫，留下她为穷人配药祛除疬鬼。”瞅着赵简脑门又起了火星，她忙找补，“这几年，我从她那儿学了不少医理，小伤能处理，行李中塞了很多药……”说到这里停了停，直视赵简的眼睛，“她伴我去咸阳，你安排的？”

赵简在盆中净了手，拿帛帕擦干，避开伤口，扣着她肩膀，扶她躺下。

“你能想到，我的心思就没白费。”

留不住她，又忧心她在异国水土不服，便想派个人去照顾她。

“我和弃有约定，她追随在你身边，照料你的起居，我还她自由身。”

四目相望，赵简眸中的柔情蜜意快要盛不下了。

孟弋合上眼：“你走吧，我累了。”

赵简眸底一暗。枯坐了会子，放下帐钩，轻语：“我就在这儿，看着你睡。”

他吹熄了床边的灯，在靠屏风的小榻上坐了下来，望着睡在帐子里的人，坐了一夜。

***

孟弋睡得很沉，晨间醒来，日头都晒到榻上来了。

洗漱拾掇完毕，女婢来请：“夫人来了，公子请您厅上相见。”

夫人？赵简新娶那位？

孟弋掐了把镜中人的下巴，醒了就别活在梦里了，是该做个了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