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声质问孟弋的雍容妇人是高高在上的秦国太后,曾经和她共寝过的邯郸赵姬,早被岁月吞没了。
廊上响起革履踏在地面的声音、兵器入鞘出鞘的声音,隔帘能望见晃动的影子,孟弋对眼下的处境有了数。
黑颈和家里的仆人恐已遭毒手,孟弋深深自责,低估了赵高的愚蠢奸诈,也低估了嫪毐的狂妄阴毒,竟丧心病狂到光天化日行凶。
没有援兵,唯有自救。
孟弋坐回了案前,一副闲适的姿态。
事不关己的样子看得赵姬费解又愤怒,她是装的还是真的无畏无惧?
“你不说话就是承认了?”
孟弋瞟了一眼筐里被糟践得不像样子的女尸,花了很大力气勉强维持了表面的平静。
“既然是来问罪的,太后何不留个活口?当面与我对峙,岂不是更能坐实我的罪名?省得我徒费唇舌。”
她没急着澄清自己,反而指摘赵姬的疏漏,大大出乎赵姬意料,赵姬一时间无话。
孟弋暗暗舒了口气。人之常性,受了冤屈,直接的反应是否认、辩解,往往情绪激烈,极易惹怒对方,不光解决不了问题,还容易制造新的冲突。
她的坦荡,让赵姬有一瞬间的动摇,不过,有嫪毐的嘱咐在先,她坚持住了立场。
“你不要跟我巧言令色,蝇虫不盯无缝的鸡子,这个贱人刚到甘泉宫不久,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诬陷你?赵高可还活着呢,你敢不敢和他对峙?”
“不错,我是让赵高帮我盯着甘泉宫。”孟弋面不改色。
赵姬露出“我就知道”的表情,恨得咬唇。孟弋当年杀了赵王的宠姬,是她们母子收留了她,又将她从邯郸带来咸阳,给她丰厚的赏赐,让她在秦国也维持着膏粱罗绮的生活,她却恩将仇报,真是条毒蛇。
“盯一个女婢,在上林苑,为我奉衣的女婢。”孟弋冷眼看着赵姬,不紧不慢说道,“我怀疑上林苑的刺客,是太后派的。”
冷硬的话语似一把矛头戳到了赵姬脸前,赵姬被激怒了。她的手箍住杯沿,指节凸起,牙关咬紧了又松开,似乎在下一个艰难的决心,犹疑不决。
捕捉到那瞥向窗外的眼神,孟弋倏然清醒,赵姬今日就没打算放过她。
“可是我很快就发现我的判断是错的,不是太后。”
听到喉间爬来的颤音,孟弋察觉到心底的恐惧。
生死之间,没几人能处变不惊。
“那是谁?”赵姬的注意力被吸走,手指不觉松开了。
“嫪毐。”孟弋冷睨着她。
赵姬的表情可谓异彩纷呈:懵然,心虚,惊诧……最后齐齐化为愤怒。她知道了,她果然知道了。
“孟弋!”
赵姬再次抓住了牺觥。
只要牺觥落地,外面的人就会冲进来,这个捏着她把柄的人便再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了。
赵姬举起了牺觥,眼底杀机四射。
孟弋搦紧了藏在袖中的双股钗……
屋内的交谈声时有时无,似断似续,嫪毐竖着耳朵听了许久,期待中的碎裂声都没有响起。
会不会出意外了?孟弋不是善茬,把她逼急了狗急跳墙就不好收拾了,要不要冲进去?
他是这样想的也就这样干了。
衣摆荡起,双足高抬,正要挥手带人闯进屋子,守着大门的随从脚底生风地跑来:有人硬闯。
什么人活腻了?
“保护太后!”
嫪毐留下俩人,点了其余的人往前院,还没出院子,就被堵了回来。
来人六七个,远没己方人多,然个个凶悍跋扈,又有兵戈在手,一看就是不好惹的。队尾的小子瞧着眼熟,是他?不是如厕了?原来是跑出去叫帮手了。嫪毐含恨,就该一刀剁了他,什么麻烦都没了。
“你们什么人?不知道太后在此吗?退下,恕你们无罪。”嫪毐的靠山是太后,狐假虎威早得心应手了。
对方为首之人上前一步行礼,大声道:“在下赵简,闻知太后驾临,特来问安。”
嫪毐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从太后口中探过孟弋的底,知道赵国的相邦赵简是孟弋的丈夫,可他不是在赵国吗?何时来了秦国?
“太后!”赵简冲着紧闭的屋门高喊,边喊边往里冲,“赵简是来拜见太后的!”
嫪毐伸手阻拦,却被赵简的侍卫搡开,嫪毐的人见了也围了上来,一场乱斗眼看要发生。
“我没看错吧,真是庐陵君?一别多年,你还好吗?”
门突然开了,太后安坐堂上,笑盈盈问候远来的客人。孟弋侍坐在旁,眼底噙着笑,看上去和太后交谈甚欢。
赵简跨过门槛,眼睛在孟弋身上滚了个来回,才回答:“承蒙太后惦念,我好得很。”
赵姬将赵简的举止尽收眼底,不知怎的,忽然念起了往事。
孟弋退婚惹怒了郭起,他找了帮鸡鸣狗盗之徒要劫走孟弋,恰好被政救下了。闻讯赶来的赵简,进门也是如此,从头到脚打量孟弋,生怕她受到一点伤害。
前事今事交叠,赵姬心里发酸,这样痴情的男子,她没遇上一个。吕不韦不是,子楚不是,嫪毐……
想到嫪毐,她表情一凝,立刻叫人安排回宫。
出于礼节,孟弋挽留她,用过暮食再走。
计划失败,嫪毐不甘,也顺着孟弋的话劝太后。他已派人叫援兵了,天黑正好行事,连赵简一块除掉。
太后却不给他机会,“我说了回宫,你听不懂?”
嫪毐不敢再多言。
太后一走,孟弋像散了架,靠在柱子上吁叹。
赵简拉她起来,发觉她手心汗涔涔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正要开口问,却见孟弋盯着地上的一块地方。那个地方,适才放置着一只筐,赵姬走的时候命人把它抬走了。里面装的什么?
“哕——”
孟弋冷不丁弯下腰,吐了,赵简眼睛一跳。
“端水,把那块地刷干净!”孟弋大叫。
*
太后回到宫中天已经黑了。
“太后稍坐,我去传膳。”
“慢着,你过来。”
赵姬招手,嫪毐上前。
啪——
嫪毐捂住脸,惊恐万状,“太后?我哪里惹您不开心了?”
“脏心脏肺的奴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敢对我儿下手?你不怕五马分尸吗?”赵姬双目怒红,咬牙切齿,双拳紧握,好似下一息就要扑上去咬断嫪毐的喉咙,拧断他的脖子。
嫪毐吓跪了,他从来不知道,每晚与肌肤相贴、唇齿相依的人,竟然有如此可怕的一面。
“冤枉,天大的愿望!小人就是是太后的一条狗,狗怎么敢咬主人?”
“刺客一个是你的同里,一个是你的袍泽,会有这么巧的事?你还敢狡辩!”
在孟弋家中,赵姬真动了杀心。可当孟弋把一切和盘托出,她愣住了。刺客的身份,嫪毐和孟弋的仇怨,嫪毐如何进的宫,尤其是嫪毐过往的劣迹,赵姬从犹疑到愤怒。
“太后可以不信我,可是大王的安危你也不在乎吗?”
赵姬猛然惊醒,躺在身边的,是条恶犬。它要害死自己的儿子。
这条狗清晨还吻遍了自己全身,一想起那个令人作呕画面,赵姬就控制不住腹中翻涌的恶心。
太后唇色惨白,大颗大颗汗珠往下滴,嫪毐尖着嗓子向外喊:“来人,叫医工!”
*
天都黑了,赵高仍不得清闲,驾着车往宗庙去。
明日是祭日,今夜要提前把祭品送过去,宗庙的小吏来中车府调配车辆。赵高正愁没有上进的机会,机会来了,怎可错过?他亲自御车。
一路平稳,拐弯时,车子突然失控,向左︳倾翻。赵高左支右绌,控厄不住,车身轰然翻到,祭品滚落一地。
?赵高摔在地上,一只猪头砸到他脸上,又滚落开去,看着沾了泥土的猪头,赵高面如死灰。
*
饮干一觥酒,黑颈极有眼色地退下了。
公子和主人再三道谢,还亲自斟酒,黑颈今晚做梦都能笑醒。
屋里只剩赵简和孟弋两人。
血肉模糊的宫女冲击力太强,孟弋看见案子上的肉就想吐。赵简忙叫人撤了去。?
“很晚了,你也走吧。”孟弋漱了口,赶人。
“过河拆桥。”赵简不如她意,赖着不走,假装没看见她一脸的嫌弃,厚着脸皮往她身边挤。他心有余悸,如果不是黑颈机灵,此刻看到的就是冰冷的尸首了。
“往后你有何打算?”
孟弋摇摇头,“走一步看一步吧,该说的我都说了,就看在太后心里,是儿子重要,还是玩物重要了。”
一场豪赌,赌的就是赵姬的舐犊情。野史、小说把赵姬塑造成一个放荡、只顾自己寻欢作乐不管儿子的女人,尤其是纵容嫪毐作乱谋害嬴政一节,遭后人唾骂。
孟弋不以为然。诚然,不是所有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孩子,权力争夺中,逼死子女的不止父亲,还有母亲。可是,孟弋所了解的赵姬,不是那样的母亲。她没有野心,没有权力欲,和儿子相依为命多年,深爱着儿子,不会害他。
“揭穿嫪毐的丑恶面目,也是逼她所选择。她若没有被**冲昏头脑,无须我们做什么,她自会动手除掉嫪毐这个痈疽。依今日情形看,她或许还有救。”
孟弋心中涌上一股豪气,谁说历史不能改写?
*
甘泉宫,为太后请脉的女医工呆若木鸡,久久不敢启口。
莫不是自己学艺不精?怎么会诊出喜脉?
太后……有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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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赵姬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