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颈一脸为难,看看盛怒的主人,再看看没事人似的客人,僵在原处没动。
“你聋了?”孟弋不满。
黑颈硬着头皮朝客人屈膝拱手:“公子请先回,改明再……”察觉到后脑犀利的眼刀,明智地咽下了“来”字,他可不敢得罪主人。
赵简云淡风轻,被撵了也没有丁点埋怨,还笑了笑,对黑颈说:“我和你家主人说几句话就走。”
黑颈头一低也不看主人脸色,脚底扎棘刺了般狂奔出去。
“在下赵简,是新搬来的邻居。”赵简装作头一回认识,彬彬有礼。
孟弋乜斜一眼,脸扭向一旁。
装神弄鬼不管用,他立刻认错:“要来秦国,我很忐忑,很别扭,恨不能立即见到你,又怕见到你,才想出个昏招……是想给你一个惊喜。”
惊喜?我惊你喜?孟弋斜睨他一眼,不吱声。
“我是来接替忽为质子的,隔壁的宅子,是秦王赐的。”赵简平静地陈述。
孟弋惊讶地“啊”一声,蓦地想起,嬴政说要送她大礼,难道……意味深长地打量眼前人,这就是礼物?
“是秦王指名要我来的。”
赵简坐实了她的猜想。
“昨日,我一进咸阳城门,就被候在城门的士兵带去了章台宫,在宫门口碰见了忽。”
嬴政召他不为别的,只为阴阳怪气、冷嘲热讽,挫挫他的锐气,顺便给赵忽践行。
出宫时天都黑了,兄弟俩阔别多年,又要分别,未免伤怀,赵简歇在了赵忽的住处,彻夜畅谈。今早天一亮便急着来见孟弋,见了面,热汤没喝上一口,就被往外赶。
孟弋思绪纷杂,嬴政没亲政,军国大事吕不韦说了算,赵简入秦为质,即使是嬴政的主意,也一定经过了吕不韦的首肯,李斯兴许也知情。这些人,全都瞒着她。
“嬴政处心积虑把我安置在你隔壁,我想我知道他是为了什么。”
他灼热的眼神令孟弋不自在,她端起脸:“你已经说了好几句话了,赶紧走。”
赵简没再推脱,起身朝外走,边走边说:“明日我再来,和忽一起来,他后天就回赵国了。”
听了开头孟弋想一口拒绝,听到后面脸就垮了。赵忽要走她早有心理准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赵忽也没想到分别转眼即至。见面时,孟弋克制住情绪,赵忽却哭出声。
“我好不容易见到兄长,好不容易和兄嫂团聚,我不想走……”
赵简硬起心肠提醒:“叔母的病拖不得了。”
赵忽用力把眼泪吞回去。
孟弋摸摸他的头,“回个赵国,又不是天边,总有相见的时候。”
虽说是安慰,孟弋也不敢把话说太满,怕瞎许诺伤了赵忽的心,三五年内她没有回赵国的打算。
“你又不是一个人回去,还有一堆同伴呢。回邯郸寂寞了,找他们说说话,你们是在秦国共患难的难友。”觑着赵忽面色,又说,“弃医术高明,让她去给魏夫人诊治诊治,说不定夫人的病就好了。”
赵忽揉干眼泪,“那明日一早就上路,路上跑快些。”看一眼兄嫂,要劝他们和好,收到兄长的眼神警告,想起昨夜兄长的话,歇了这个念头,不插手俩人的事。“天冷,明日你们都不要去送。”
他不想哭哭啼啼上路,就让他一个人走。
兄嫂满口答应。
不想,到了第二天,却都食言了。
赵忽抬袖捂脸,“不是说了不要来?”
孟弋眨眨眼,指指弃和槐一干人,睁着眼睛说瞎话:“我是送他们的。”
她身后站着黑颈和诸让。
槐和诸让他们从大梁押着粮食,跟孟弋到了秦国,待了两个多月,在各地市场走了走,看了看,决定回赵国。
商人在秦国受限很多,想赚大钱还是要回赵国。可赵国的安稳日子也没几年了,孟弋之前还盘算要不要让黑颈、诸让回去一趟,把留在赵国的人全部迁来秦国。其他人也都犹豫了。
槐不这么看,“秦赵祖祖辈辈都在打,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弋氏的庐墓根基全在赵国,丢了性命也不能丢了根。就算秦亡了赵,也不能把赵国人全杀光,总要留着人口收税收租。我不怕,我回去。”
他很坚决,孟弋尊重他的决定。
“看也看了,送也送了,你们快回吧。”
送别酒喝过,赵忽上了马,对兄嫂道一声保重,一马当先踏上归途。
……
直到队尾的人也看不见了,送行的人才收回目光。
孟弋晃晃发酸的脖子,抢在赵简开口前抬脚跃上了车。
“快走!”
赵简笑着摇摇头,也抬起了脚。
两辆马车同向同频,几乎同一息停下。
孟弋等车挺稳了钻出车厢,手臂刚伸出去就被人接住了。
随从都在,御者还等着解了牲口牵去喂草,仆人听到马车声开了门迎候着,众目睽睽之下,孟弋没给他难堪,借了他的力下车,咬着牙根道谢:“有劳公子。”视线落在箍着她胳膊的手上,示意他松手。
“夫人太客气了。”赵简视若无睹,扶着她往前走。
看这架势,是想进门,孟弋想都不想就要拒绝。
“夫人!”
一人骑着马疾驰入巷口,兴高采烈朝孟弋招呼,看见她身边的人,笑容瞬间凝固。
“许泽?你怎么来了,有事?”
鲤鱼事件后,有日子没见许泽了。孟弋庆幸消掉了一个麻烦,孰料,麻烦又自找来了。
观察到许泽变脸之迅,又望了望他身后辇车上堆着的财物,赵简更不肯走了。孟弋也盘算着,他留下比较好,于是,放任他搀自己进去。
主客入座。
“天寒地冻,没什么鲜物,招待不周,多多见谅。”
话若是孟弋嘴里说出来的,许泽会诚惶诚恐,偏偏是从赵简嘴里蹦出来的,许泽郁闷。
“相邦入秦所为何事?”
从邯郸回来,吕不韦看他差事办得不错,又派他去了趟韩国,昨日刚回来,他对赵简质秦一事完全不知。得知内情后,瞪直了眼,憋了半天一句话也憋不出来。
坐榻没焐热,他就匆忙告辞了。
那车财物始终未露面,赵简疑惑之际,送客的黑颈回来了,打了个手势,“拉走了。”
拉了一车财物,却连院门都没进,又给拉走了。
赵简玩味地看向孟弋:“挡了你的财路了。”
孟弋横眉怒目,“你还不走?没看出我已经很不耐烦了?”
一看不妙,惧怕引火烧身,黑颈溜之大吉。
孟弋撇撇嘴,“跑得比兔子还快。”
还说别人,你又好到哪儿去?赵简一声冷笑:“过河拆桥,你比谁都熟练。”
赵简再愚钝也瞧出许泽对孟弋用心不纯,更觉出孟弋利用他当挡箭牌,于是心甘情愿被利用。
既然许泽动了不该动的心思,赵简也不想做好人。他将那夜赵宫夜宴上许泽的言行一五一十告诉了孟弋,“你回不了赵国,只能留在秦国,他就有机会接近你。”
孟弋很不爽,却不得不承认他分析得对。抿抿唇,不作评价。
居然不吭声?贱男人生了龌龊心思,不该破口大骂?赵简不满孟弋的态度,佯咳两声,道:“怕是我来秦国,也和此人有关。”
赵简毫不掩饰对许泽的敌意,他要让孟弋彻底看清此人为人。
“你说明白点。”
孟弋本就他入秦感到疑惑,他是赵相,又是赵王的亲叔父,赵王难道不知道秦国在羞辱他?居然能答应?赵简这么一说,她更迷糊了。
“赵亥和徐林父曾欲图拥戴我为王,有人把这件事告知了赵偃。”
孟弋把前后语连起来,得出一个结论:“许泽?”
“许泽一入城就见了郭开,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人凑一块,不觉得蹊跷?夜宴之后,郭开求见了赵偃。”
郭开有不少耳目,赵简也有许多眼线。
后来又闹出仲姬的事,赵偃新旧账一起算了。
“赵偃动了杀心,如果我不答应,赵亥性命堪忧。说起来,秦国虽是逼迫,却歪打正着给我解了难,我得谢谢嬴政。”赵简自嘲一笑。
孟弋没反驳,赵亥和徐林父的密谋,秦国内部是有风声的,许泽知道也不意外,意外的是,他竟利用此事来坑害赵简。是自作主张,还是受人指使?
“被迫答应来秦国的时候,我恨赵偃,恨许泽,恨嬴政……到了咸阳,见到你之后,我不恨了。庆幸我来了,我不会让任何人觊觎你。”赵简握住孟弋的手,凝视她的眼睛,“上天待我不薄,葵……”
孟弋抽回手站起来,居高临下睨着他:“你该走了。”
赵简落寞离去,黑颈看着于心不忍,为公子抱不平,仗着看不见,凶巴巴瞪着屋里那位,在大梁的时候都说开了和解了,怎么一回咸阳又气上了?说了是惊喜,又送冻柿又送菊花的,还送错了?
赵简回去后也反思哪里做得不对,他太熟悉孟弋了,她是真生气了。就因为瞒着她?
不对,一定还有别的原因。
*
赵简多的是耐心和韧性,日日送殷勤,这日,捧来一豆鱼炙刚坐下,李斯就来了。
孟弋一下子就想通了,许泽背后还有人。
*
甘泉宫。
符剪了一枝梅插|入水罐,捧去呈给太后。寒梅绽放以来,太后每日都要看到鲜朵。
太后寝宫开着一条缝,宫女寺人一个都没有。
符退后几步望望殿外,没有人。
她侧着身,耳朵贴在门缝听里面的动静,听着听着红了一张脸。
蹲下身把罐子轻轻放到一边,蹲着向前,极轻极轻地推开了门,里面的声浪恰好做掩护。
她捂住嘴巴鼻子,无声无响一团肉似的朝前挪动,眼睛紧盯着地面、床榻。
赵高说,要亲眼看见……她看见了。
“你在看什么?”
一道阴冷的声音劈了下来。
符吓得五官变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