扫墓最忌讳走回头路。
天气回暖,太阳好的时候白天有二十多度,通往墓园的路两旁开了许多野花,招引来几只白色的蝴蝶。
祈旸没让程霁进去,让他在小路边的池塘等她。
墓园四周荒芜,烟气缭绕,已是下午,来祭拜的人很少了,几乎所有墓前都有一堆黄草纸灰。
祈旸没买草纸,拎着满满两袋金元宝和一些供品慢慢走到西半区八排最后一个位置,那里就是外公安眠的地方。
十年来祈旸没有一次梦见过外公,却在昨晚梦见了。
梦里他的眼睛可以看见,清澈明亮,他大口大口吃着炒米和糖果,是年轻时候的样貌,外婆也很年轻,一左一右两根麻花辫。他们笑吟吟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说了一句话,可梦里的祈旸却怎么都听不清,也碰不到他们。
她醒来时满脸泪痕,对着那张蝴蝶照片黯然看了许久,她想,那句没能听清的话是不是外公说他想她了。
墓前有一堆高高的纸灰,台子上摆着水果和糖,祈旸知道这是武芳准备的,家里平时也供这些,她说生前没吃到的甜,死后都要补上。
祈旸照常买了李记炒米,外公生前最爱这家,那时候外婆每天严格控制着量,只给他吃两把,他也便满足了,往门口一坐,边晒太阳边吃,一吃就是一下午。
“我来看您了。”祈旸跪在纸灰旁的一小块空地上,点燃了金元宝,往旁边的一棵矮树下也丢了两个,“还有你,小狐狸。这里不能带肉和骨头,还是和以前一样,拿了元宝去买你喜欢吃的吧。”
树下曾经埋葬着欢欢,土里插着一块木板,武芳用小刀划下几个歪歪扭扭的字——小狐狸狗欢欢安眠于此。后来墓园四周种上了树,牌子就不见踪影了,祈旸也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里。
上中学时祈旸住校没办法溜出来,来这里是毕业后的习惯,之前来心情总是沉重,还得小心翼翼,遇上了武芳或是别的亲戚,她得偷偷躲起来,等人走了再出来。这次她终于不用紧绷着弦,能大大方方的了。
祈旸边烧边说着话,其实每次翻来覆去说的也就那些:问候外公在那头过得好不好,缺不缺什么东西,缺就托梦告诉她,保佑林乐乐和家里其他小孩都健康长大,保佑武芳长命百岁,保佑一家人平平安安。
细想起来,她从没有替自己求过什么。
火光照得很温暖,和外公手掌的温度一样。祈旸手捧出最后一捧金元宝,将它们从火堆高处洒下:“不知道怎么的,这次可能手生了,元宝叠得不太好看,比起您差远了,别嫌弃啊。”
外公虽然眼睛看不见,但经他手叠出来元宝都很漂亮,圆鼓鼓的,祈旸小时候觉得好玩便跟在后面学,清明和过年时爷孙俩半天就能叠几大袋,拿去卖给小店能挣几块钱。但外公不要钱,当即就会和老板换一条巧克力,一路上牵着祈旸哄她唱歌、背诗给他听,到家了才给她。
最顶上的金元宝被火星蔓延烧出无数个小洞,很快化为了灰色,风一吹烟灰便飘起,四散飞到空中。
祈旸跪地,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响头,双手合十,在心里默念了几句话。
……
太阳照在水面上波光粼粼,池塘连接上游某处水源,清澈见底。程霁站在树荫下,望着墓园的方向,一道倩影靠近,他挥挥手,笑着就要迎上去。
“别动。”祈旸见他要过来,立马跑过去。
虽然他没有进墓园,可也还是别走回头路为好。
程霁曲起的腿落回原处,听话待着,朝她伸出了右手。
祈旸在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保持距离绕过他,走到池塘边的石阶上,蹲下去仔细洗了洗手。
“注意伤口,别沾水。”程霁原地转体一百八十度面向她,手还孤零零地伸在空中。
祈旸甩甩手,起身看到他呆愣的模样失笑:“你过来,我不能往回走。”
“好。”他应声朝她走去,空着的左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纸巾。
祈旸接过,擦干手上的水,笑他:“你手伸着干嘛呢。”
程霁把她擦过的纸巾拿过来攥在手里,右手掌心朝上,四指弯曲又伸直,动作重复了两次。
祈旸看懂了。
他是要牵手。
祈旸眉梢抬起,有些无奈和好笑,她把手放上去:“程霁,我之前怎么没发现,你跟小孩子一样。”
心愿得逞,程霁拉着她往小路走。那是条捷径,直接通向老巷,只有附近的老住户才知道。
程霁不轻不重地捏了下她的手指,神情认真道:“小孩都是很聪明的,知道在谁面前表现好会有奖励。”
祈旸低头看着他们的手,是很平常的牵手姿势。程霁没有试探或逾越过任何界限,这是他们第二次正式牵手,哪怕她默许了一些肢体接触,他也没想过自发地再进一步,比如十指相扣。
祈旸抬起他们相连的手,看着他笑:“所以你这是赖上我了,就问我一个人要?”
“当然了,祈老师。”程霁嘴角微弯,瞳仁里印刻着她明媚的脸庞,神态和动作都明确表明了他的肯定。
祈旸性格内敛,口舌上的事终究比不过他,红了脸低眉败下阵来。眼里不明的情绪泛了泛,她压抑住心里又涌起的异样。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程霁忽然语气惊喜:“你看。”
祈旸闻声抬头,看见老巷墙后的那片空地,那里竟然长满了黄色的花,“蒲公英?这么多。”
回想年前,她路过这里都没注意到,记忆里似乎是一片荒地,零星长着几颗顽强的野草野花。
而现在,这片土地已经生机勃勃。蒲公英狭长的叶子边缘呈锯齿状,颜色翠绿,低低地贴着地面,向四周张开,鹅黄色的花朵安静地沐浴阳光,微风吹过花瓣轻轻晃动,偶尔吹散白色的毛团,一把把降落伞就这样跟着风走,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安家。
祈旸看得出神,忍着没有回头,许久才说:“外公最喜欢蒲公英,离他不远,种子也许能飘过去。”
要是在那里生根长出新的蒲公英就更好了。
程霁微微俯身,摸了摸腿边一颗毛绒绒的白团子,“我记得你以前爱玩这个,这束大,要不要吹一下。”
它长得浑圆饱满,放在小时候她是无论如何都要上去呼呼吹一口的。
祈旸摇摇头,远远望见了墙后的老巷,“不了,就留给风吹。我们快回家吧,外婆还在等我们。”
刚到巷口,祈旸一眼就看见在巷子尾的黄俪,林天乐正拽着她袖子在闹,声音传得很远。祈旸不自觉叹了声气,拖着步子慢慢往里走,到中间忽觉左手一松。
“?”祈旸有点意外,抬眼向左看去。
程霁指了指旁边,小声道:“我先回家待着,你忙完叫我。”
也对,黄俪看见程霁还不知道会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权衡须臾,祈旸点了点头。
“我不要!再等一会儿,姐姐马上就来了!”林天乐拼命用力,想挣脱黄俪的束缚,大声喊着。
“你非要看你姐干什么,天都快黑了,你再这样我不要你了!”黄俪已经很不耐烦,面露狰狞。
“我不!我不要!”
“林乐乐。”祈旸叫他。
“姐姐!”林天乐回头,瞬间挣开了黄俪,扑进祈旸怀里。
黄俪脸色变得不自然,骑车掉了个头,语气恶劣:“行了,见到你姐了现在能走了吧?”
“姐姐……”林天乐撇嘴抱着她,模样委屈极了,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祈旸没去看黄俪,蹲下抱住他,从口袋里拿出礼物:“这么想我啊。喏,给你带了两个奥特曼。”
听见有礼物,林天乐立马噤声抹了把脸,看着手掌大的奥特曼差点笑出鼻涕泡:“这个怎么这么丑,都不像了。”
“啊?”祈旸一脸抱歉,抹去挂在他小脸上的眼泪,“对不起啊,我跟他们不熟,可能买错了。”
“没关系!姐姐买的我都喜欢!”他咧嘴笑得开怀。
“滴滴滴滴——”
黄俪不断按喇叭催促。
“妈妈你干什么啊!”林天乐气冲斗牛,差点又哭出来。
“林乐乐,”祈旸按住他肩膀,在他耳边小声说,“你和妈妈回去,我有时间还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还像这次一样通过外婆提前约好。你看我说在你零花钱用完之前回来,我没骗你吧?”
“没。”林天乐闷闷不乐。
“那你勇敢一点,不要哭鼻子,我们下次再见。”
林天乐还小,不懂为什么妈妈和姐姐的关系会变成这样,他无能为力,只得咬牙点了点头。
祈旸走到黄俪跟前,捂住林天乐的耳朵,目光沉沉,在她耳边平静地说:“别拿你以前对我的招数对林乐乐,他可是你求神拜佛才盼来的儿子,不可能抛弃他就别说大话吓唬他。”
黄俪脸色骤然阴沉,恶狠狠瞪她一眼,拽着林天乐上车:“快点!回家!”
车子渐远,林天乐别过身体冲她挥手,一直喊“姐姐再见姐姐再见”,直至消失不见。
门开了,武芳走出来,往巷口望了一眼:“走了?”
祈旸收回视线,开口话都带着苦涩:“嗯,下回我回来早点,不然……”话卡在喉咙,祈旸看见武芳身形佝偻、嘴唇发白的模样吓了一大跳,忙上前扶住她:“身体不舒服?怎么瘦这么多?”
不到两个月,武芳竟然瘦了一圈不止,脸上皱纹变深,背也弯了,气色大不如前,发尾枯黑,而头顶新长出来的头发全是白的。
武芳摆摆手,喉咙嘶哑:“被闹的,你妈刚在这吵半天了,我气不过才关门把她赶出去。”
祈旸赶紧扶她进屋,把窗户关上,冲了杯热牛奶,水壶水用完了,又接水烧新的。武芳看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招手让她歇着,祈旸过去坐在她面前:“她说什么了,把您气这样。”
藤椅咯吱咯吱地响,武芳拍拍祈旸手背,眼圈的红还未褪去:“她呀,惦记这老房子,来了就话里有话地让我去你大姨那住,想让我把这房子买了,给她钱换新房。”
祈旸气得发抖,心里对这个母亲的认知底线再一次被刷新,看着眼前年近七十的老人心疼得厉害:“您别听她的,她没良心,以后再来要钱或是要房子,就报警把她赶走。”
武芳心一紧,没有血色的嘴唇哆哆嗦嗦地抖:“她是不是欺负你了,你从来不会说这种话的。”
祈旸摇头,端起杯子,忍不住有些哽咽:“喝牛奶,等下不热了。”
武芳喝得慢,五六分钟才喝完,祈旸起身要去洗杯子,被她拉住,她问:“你就决定以后都当幼儿园老师了?工资够不够啊?”
祈旸情绪缓和了许多,尽量笑着:“我那是私立的幼儿园,其实待遇还行,就是现在实习工资少了点,以后转正了应该挺安稳的。”
“好好好……”武芳连连说了几声好,喘了口气又问,“你和小程呢,怎么样了。”
“我们,也挺好的。”祈旸抿了下唇,犹豫地说:“其实,我前段时间报名了澳洲的一个签证,如果抽中的话,我打算去待一段时间。”
武芳一怔:“要去多久啊?”
祈旸拍拍她的手,安抚道:“时间很自由,这个签证最多在那里待三年,那边时薪高,有法律保证的,国内不少人想去那边挣钱呢。”
缄默了片刻,武芳拉着祈旸语重心长:“你妈她现在一心想着她儿子,钱都攥在手里,你毕业了压力一定不小,不管在哪里都要保护好自己,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更重要的是要有防人之心,不要太相信别人。”
“知道啦。我到时候去,一定努力挣钱,说不定回来就能买个大房子接您去住了。”祈旸神色憧憬,武芳眼睛弯着,仔细听她说,眼角的皱纹宛如贫瘠土地上的沟壑,又多又深。
“其实我老觉得抽不中,小道消息说下一次开放是7月11号,正巧是您的七十大寿,这次就算抽不中,下次我拉着寿星的手帮我抽,绝对万无一失。”祈旸抱住武芳,眼里光彩熠熠。
“好,”武芳抬手抚了抚祈旸的额角,撩起缕碎发别到耳后,“外婆保佑你,肯定能如愿。”
“但我还有一点不放心。”祈旸看着她,眼里很不安。
武芳打起精神:“我?”
祈旸点头。
“不用担心,”武芳笑笑,“不管在哪,只要你记得外婆,我们就永远连接在一块。还有,我猜啊,你去那头是因为小程吧?”
祈旸抱着她,瘦弱的脊背甚至有点硌手,“有一点是因为他,但主要是想挣钱孝敬您。”
武芳轻轻摸着她的头发,一下又一下,真心为她开心,“好,到时候你带孙女婿回来一起孝敬我。”
“外婆!”祈旸脸热,小声又羞缩,“再说了,那叫外孙女婿。”
武芳哈哈笑:“加外字多别扭,这有什么,你就是我亲孙女。”
祈旸羞得不行,头埋进武芳怀里。
“我们说好的,等我毕业就去体检。”
“记着呢,没忘。”
“等您七十大寿,我给您买个金戒指?还是想要金手镯?”
“等到那天再说,我们一起去逛逛。”
“也好,我再攒攒钱。”
“身边人看到我戴的银手镯,都可羡慕了,我说是我外婆给我买的。”
“你喜欢以后多给你买几个。”
“那不用,多浪费呀。听说人要是生病了,手镯会变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下次生病留心看看。”
“呸呸呸,哪有人盼着生病的,你以后得小心身体,不能生病,听见没?”
“好好好,我们呀以后都别生病,我活蹦乱跳,您也活蹦乱跳,长命百岁!”
……
蒲公英种子开始飘飞在花开后一个月左右,由于地区和品种不同,开花和飘种的时间也有差异。这里的设定是清明已经到了花期,种子也陆续成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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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