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星记 第6章 第6章：坐忘思过

“我今晚跟小白睡吧。”白鹤给儿子掖了掖被窝，头也不回地跟走进来的江云舟说。

“知道，我给你拿床被子。”江云舟走到床前，白鹤浑身僵硬地定在那里，任由丈夫用被子卷起小孩往里面推了推，再在旁边摆下另一套被卧。直到碰了白鹤撑在床上的手臂，她才像被蛰了一下跳起来站到一边。

她不知道自己的动作躲开了丈夫顺势抚下来的手，男人把那只想牵妻子的手摊开看了一眼，轻轻吐了口气说：“早点睡吧九妹，肯定累坏了。”

“嗯，是有点累。”白鹤侧身让过丈夫，举手撩了撩头发以避开目光对视。

“九妹，”走到门口江云舟突然停下来半转身唤道。

“啊，什么？”白鹤连忙抬头，没料到接住了丈夫的目光，里面都是关切和不舍。她知道自己的眼里尽是慌张。

“这一年你辛苦了。”江云舟欠身弯腰，给白鹤行了个礼继续走出门，轻轻把门关上。

白鹤见江云舟停住要说话，本想解释说刚回来不适应，过几天再跟他详谈，但听到说的是这句不禁愣住，微张的嘴到江云舟走远都没合拢。

她这一路都在模拟如何面对丈夫，但临到现实却只剩胆怯。没有愧疚是因为她的答案是肯定的，选择桂和蔚不用任何纠结，因为她已经不是那个在量子山长到19岁，嫁给江云舟，生子并共同生活了6年的那个白鹤；她的生命已经由那万世轮转重新定义，这其中，与桂身体每一寸，灵魂每一分的联结赋予了几乎全部的意义。

她知道一定会离开江云舟，离开小白。但这即将发生的事实让她恐惧，她害怕伤害到他们。她自己可以为了那份孽缘承担一切，并且自认已经做好准备；可江云舟父子，山上的亲友有什么理由要承受这些呢？

“要是云舟哥没这般好就好了。”白鹤躺下时轻轻念出了声。是啊，她的丈夫知书达理，谦顺长辈；虽然不会武功，不理山门江湖事，但以他的聪慧和勤勉将量子门山里山外的产业打理得紧紧有条，欣欣向荣。对自己更是百依百顺，以礼相待又温柔贴心；对她的爱因为文人的敏感多情而显得尤为细腻，让白鹤时时感到舒心甜蜜，远非那些寸丁不识的武夫可比。

“但我已经不是你那个九妹了。”白鹤闭上眼睛，将口鼻埋入被褥，深深吸了口气，那自小闻到大的，薰衣香包的清香，现在闻起来却那么陌生。

旁边小白翻了个身，咂巴两下嘴嘟哝了一声妈妈。白鹤听着心下一软，眼眶泛红，忙伸臂轻轻搂住儿子，将脸也贴了上去。转瞬却想到生死未卜的女儿，她数了数日子，离蔚百日诞辰仅剩3天。

这些疼爱我的人应该知道真相，即使遭受整个世界的唾弃，我也要告诉他们，当是给这一世做个了断。回家第一晚，抚着那副石刻睡着之前，白鹤做了这个决定。

但第二天醒来，她错把江照白唤作蔚的时候又犹豫了。说出真相，在他们面前坐实魔人妻子的身份只是顺遂自己的意志，仅仅为了自己心安理得，岂不也是一种自私？哪里是对他们坦诚和尊敬的高尚？

白鹤谴退进来服侍的婆子，自己梳洗之后又坐回床边，给起身的小白编起了辫子。她心中纠结要不要说出真相，手下心不在焉地编了最熟悉的女童双髻。还是小家伙嚷嚷着好丑、好别扭才把她拉回现实，重新来过。

白鹤觉得自己应付不来，不知道怎样的选择对亲友最好。从房间出来前她决定求助旁人，听听这些即将面对的当事人意见。这个人还得是女人，毕竟她也想求一个同情的立场，那最信任的妙云师叔自然是最佳人选，不过昨天欢迎宴她就没出现，说是年后下山公干还要3天才回来。

反正奇金山腹出来那天就往极北荒原的风都城赶也来不及，就让那个结果再悬些日子吧。白鹤心里清楚这个世界能救蔚的希望十分渺茫，要不然桂也不会义无反顾跳进蓝湖，希望应存于那些蔚活过百日的世界。

白鹤沉下心，不再为那个时间点焦虑，总要先安顿好这一世的所有牵绊。风都城肯定要去，大国师肯定要见——即使在那见到他们父女的机会不大，但目前看来，这也是最确切的线索。然后还有四清山，红河渡口，东篱岛……总要一个个找下去。

想清楚这些白鹤终于能正常面对丈夫，坐在餐桌旁迎着江云舟的眸子能朝他自然微笑。当时她是背着窗外刚起的万丈朝阳，江云舟看不清妻子笑容的意味，但多少也打消了些疑虑。

白天她在主峰正殿补习落下的功课。吃过午饭又在后山草坪跟4个师兄一道参研星落剑阵，当她一语道破阵眼发动者的内力接继问题时，引得邓俊杰哈哈大笑，被旁边另两位师兄言辞喝止，而担当阵眼的大师兄柳玄彬面色铁青地自嘲是自己修为不够，担不起这么重要的角色。众人又多劝慰，说量子五绝之一的星落阵被他带动发挥这般威力已经很不容易了；9代中，甚至再往上2代能做到这份上的不到10人。

一阵吹捧后柳玄彬平复了心态，问白鹤是怎么看出来的，其他3人却毫无意识。只有他自己知道第4招上，他是先出招再吐劲，抢那半息不是心急而是知道内力不足而打的半个空剑，这要是真的对仗高手，定被一眼勘破，挑阵眼破4剑。

白鹤支支吾吾只说看到2招之间的节奏卡顿，殊不知凭空多出的一甲子修为，让她的功法识见也早已更上层楼，不止剑招在她眼里犹如慢了两拍的舞蹈，迟滞而清晰，那些斥出剑身的无形剑气在她看来更是强弱有序，曲直可见，洞若观火般了然于胸。

柳玄彬闻言也不做他想，只道白鹤从步态看出节奏。跟众人一同夸她观察细致，是吃透阵法精髓的。更不理会邓俊杰开玩笑说小九在山里遇着仙人长的本事。

这边散了白鹤向众师兄告别，说要去云罗峰拜见几位昨日没见到的师叔师姐，顺便在那边做了晚课。

走到云罗峰下，岔路口向前去往云罗殿，左边往下是思过崖，量子门惩处犯戒弟子，监禁于此闭门思过的地方。上面光秃秃草木不生，任凭风吹日晒，雨打霜冻。往右是坐忘崖，崖顶有座大青石，是“疯师叔”简亦凡坐化成仙，飞升的地方。后被师尊设了符文禁制，非8境以上攀登无望。不过据说大青石沾着师叔仙气，是整个量子山最有灵气的所在，在上面打坐冥想最是有效。

白鹤站在路口略一沉思，苦笑摇头往右攀去。她想找个清净的地方再理一理思路，却不肯承认是悔悟思过，而是应该应了坐忘的名，让大青石帮她抖落身上这一世的风尘。可她却忘了自己6境上的修为是不应该出现在坐忘崖上的。

大青石果然名不虚传，白鹤很快进入禅定状态，当她将自我隐灭于山川万物之中时，那轮转的万世便犹如一个个晶莹剔透的玉石呈于眼前，而串联它们的，分明的一根细线便是她和桂交织在一起的，以爱联结的命运之线。早已笃定的心念在冥想中以这样更加昭然，更加具象的形式显现了。

突然变故陡生，先是正前方远处一朵流云受到劲风扰动，再是盘旋于崖上的红隼打了个激灵，奋力反挥了几翅。白鹤惊觉睁眼，精光大炽，以强大意志喝止住射到眼前的无形小剑。

白鹤大气不敢喘一下，死死盯住空气中涡旋的气流小剑，感受并抵抗着其间一往无前的意志，生怕放松意念让它突进，洞穿眉心。要不是自己处于冥想状态与大自然融为一体，以云为耳，以隼为眼，根本体察不到气剑的突袭。也是多亏了她万世点滴汇聚而成的内力大涨，才能单凭意念挡住这破空一击。

“嗤”地一声轻响，涡旋小剑散作微风，斜向将白鹤额前和右鬓角的碎发吹起。紧接着一道醇厚的话音从四面八方灌入双耳，“小九，你还说奇金山上没遇着什么人？”是师父万引的声音，语气里尽是严厉斥责。白鹤不禁浑身一颤，从大青石上站了起来，想起来冒犯圣物，又慌忙跃下。刚站定，一抬头，万引便站在了面前，此时崖上无风，老道的袍裾却向后烈烈招展了好一会才停住。

白鹤慌忙敛衽拜倒口呼师尊，却不知道怎么回话。

“我记得七月飞去峰3人出事后那次全山统考，你是6境吧？在你们9个里是最低的。”

“是的，师父。”

“见你上了坐忘崖，我还以为是我的符咒出了问题；但看你单靠意志接了我的南风剑，显然已初窥万物运作律法，能在我的意念势力内做抗衡，起码是摸到9境的边了。你这下山一年内逾越的3境，是哪来的？”

“师父，我……”白鹤一直缠夹于怎么处理情变，怎么向江云舟及师门交代桂和蔚的事，全然没想到解释境界的提升也是一个棘手的问题。虽然对邓俊杰展露过内力，但也没超过他对自己实力的预估范围，刚才在芥子峰上参破星落剑阵的漏洞也能以对阵法的识见搪塞过去。可现在，当着师父的面，被真切试出了修为量级，是无论如何也糊弄不过去了。什么都不说还好，可要说山腹奇遇又怎能不提到桂？虽然轮转万世，让她有了更为广阔，能够平行看待时间线的视野，将这一世的利益规矩看得越发地淡，但要她对这个自小高山仰止的人撒谎，她自认是怎么也做不到的。

白鹤又是叫完师父就说不出第二句。她偷偷抬起头，本想迅速看一眼就低下去，但奇怪的是，乍一对视，万引脸上泰山压顶般的威严突然不见了，换来的是无尽的落寞。

“连你也能1年破3境，”万引轻声念叨着，一只手扶上大青石，像个普通老农一样艰难地缓缓坐下，眼望着天边，疲态尽显地叹了口气说：“小九，你说我到100岁能追上小师弟的步伐，破境登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