疏棠看容峋一眼,见他此刻坐在上首,一脸肃容。
又看看屋内其他人,哭的哭,求的求。
约莫一息功夫过去,疏棠缓缓走到蒋诗岚面前,微微颔首屈身,见串串泪珠于这张素白小脸上汩汩流淌,好不可怜,遂伸出拇指微微用力将她泪珠拭去。
疏棠面带笑意柔和宽慰道:“姐姐莫哭,母亲不是说了,你我二人将来会是最好的姐妹,妹妹怎可能一回来便将姐姐赶出府去呢?”
但此刻若有人细细观察她之神态,便会发现其人仅是嘴角微扬,眼神却是清冷。
刘夫人见疏棠松口,自己也放下心来,立马上前两步凑到两个女儿中间,又将她二人的手抓过来叠在一起,面露喜色:“对对对,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们两个孩子都是母亲的心头宝,少了谁我都不答应的!”
疏棠心中有数,又将手缓缓抽回,转身去到容峋身边。
欠身说道:“谢殿下为臣女主持公道,殿下两救臣女却不求回报,是有侠气之人,此一事臣女知晓殿下是为臣女考量,但,终归没有实证,而臣女也愿意相信阿姐心地善良,不会行此等恶事,殿下便不要赶阿姐出府去了,可好?”
容峋看看疏棠,叹了口气道:“也罢,说到底这也算蒋国公府家事,本王便不过多掺和。但——”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引得其下众人纷纷紧张抬头,“蒋诗岚明知府中老仆与山匪勾结,却非但知情不报,反而纵容其生事,鉴于其人尚在病中,那便先禁足府中静思己过两月,待病愈后补齐刑杖十五!”
刘夫人听说要罚蒋诗岚刑杖瞬间心疼得面色煞白:“十五刑杖?殿下,我儿身体娇弱,受不得十五刑杖的呀!臣妇愿代为受过,求殿下开恩吧!”
蒋国公也在旁为蒋诗岚求情,说着什么“养不教,父之过[注1]”之类的言语,夫妻俩竟是都愿为女受刑。
容峋本就不喜同这些权贵之家来往过多,规矩忒多不说,还总是生出这样那样的事端出来,对于下面几人的七嘴八舌,他早已是不耐烦至极,不过是为了帮疏棠求一个公道才坐在这里勉强听他们叽喳,换做以往,他早就拍屁-股走人了,不对,是压根不会进来坐下。
容峋深呼吸两下,嘴角下垂道:“蒋国公若是对本王的决定有任何不服之处,尽管去奏请父皇为你裁决。但是这人啊,总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或说过的话负责任,这样简单的道理,本王认为,蒋国公不会不懂吧?”
说罢他整整衣摆站起身,不再管众人此刻面上神态各是什么模样,直接拉过疏棠的手二人一道出了正厅。
二人一直走到再听不见屋内叽喳声时,容峋才松开疏棠,与之面对面交谈:“阿棠,要我说你还是太善良了,你没接触过这些人,不知晓他们的讨厌之处,你今日退一尺,他们来日便敢进一丈,这才刚回府便生出这些事端,往后还不知晓会怎样。”
疏棠答:“哪有那么夸张啊,又不是什么洪水猛兽,不过是正常过自个儿日子罢,我不去惹事便不会有人再来生事的,你只管放心。”
容峋头疼,愤愤围着疏棠身边绕了三圈,道:“这样,我把小河留给你,你在这府里暂时也没个知根知底的人用,你可别瞧小河看着愣呆呆,其实她机敏着呢,有她在你身边跟着我才好放心些许。”
疏棠惊,她哪敢从王爷身边要人用,便是容峋表现得再不像个王爷,可他也当真是个货真价实的王爷啊!
遂忙推拒,却见容峋又露出不高兴的模样,俏脸一垮胳膊一抱,疏棠拿他没办法,叹了口气只得道声接受,二人这才达成共识,容峋又转而心情舒畅起来。
“那我便走了,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有什么缺的东西只管张口要,哪里不舒适了也千万别憋在心里,谁欺负你了你就找小河帮你欺负回去,或者着小河过来同我讲也是一样的,回头我再找机会过来看你......”
容峋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对着疏棠好一顿叮嘱,苦口婆心的唠叨模样活像个老婆婆。
就这样走一步回三次头,拉拉扯扯好一阵终于送走了容峋。
自容峋走后,疏棠同小玉被安顿到了一方小院中居住,小院名叫晚香苑,在她来前府中下人们便已将各处拾掇好,只不过这里地界稍稍偏僻,离国公府中其余主子的院落都不挨着,不过疏棠却挺喜欢。
刘夫人还拨给她四个贴身婢女并一位嬷嬷供她使用,此外还有其他各司其职的婢女小厮若干。
眼下刘夫人同蒋国公都忙着在韶光阁安抚蒋诗岚,无暇顾及疏棠这边的安顿之事,不过疏棠也并未将此事放于心上。
将各处归置好后,疏棠借口舟车劳顿此刻已经疲乏,小玉又因身体虚弱尚需休养,将几个侍女都打发到厢房去照顾小玉了。
四方终于安静下来,此刻只剩小河陪着疏棠在寝间躺着。
小河提溜提溜转了两下眼睛,侧头发问:“阿棠姐姐明明看出来那个人不是善茬,殿下也愿为阿棠姐姐出头,可姐姐为何又偏偏放过她呢?”
疏棠扯了扯嘴角,并未同小河解释过多,只说许是她一时糊涂,即便她此刻是假千金,可毕竟人家也是自幼长在高门贵府,可比她这不知道打哪长起来的乡野女子强多了,经此一遭应该能知错就改罢。
然疏棠嘴上是这么解释,心里却压根从未如此想过。
她来之前本是很期待的,从穿过京都城门的那一刻开始,她的心就不由自主地加快跳动。
路上心中总是不自觉在想,家中应是什么样子?父母亲人该是什么模样?家人相认时又该说些什么话?
来来回回心中设想了回家后的一万种场景,越想越激动。
在真正呼吸到京都的空气,接触到这里的一砖一瓦,站在府门前,抬头望向高高的厚重“蒋”字牌匾之时,除了忐忑紧张,她竟真的生出了一丝归属感。
以后,她也是有根的人了,再不是飘零的浮萍,任由雨打风吹去。孤燕归巢,面前的府邸即将成为她可以长久停留的地方。
然,依旧是时乖运拙,总是自作多情。
蒋诗岚妄想通过几滴鳄鱼眼泪换得今后半生安康,要她放过蒋诗岚吗?当然是不可能,放过了她,又谁来放过她呢?
倘若不是万幸于千钧一发之际得人相救,眼下她同小玉早已是魂归西天,所以,这口气她咽不下!
但她同容峋的想法终归不同。
容峋想的是恶有恶报,恶人落到他手中理所应当受到惩罚,但他毕竟是王爷,就像先前她所想的一样,哪怕容峋看上去再没个王爷样儿,也改变不了他天潢贵胄的身份事实,而且还是与太子一母同胞,最最受宠的尊贵小王。
所以容峋行事无需顾虑太多,只需要按照他的想法,达到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结果。而这个结果哪怕旁人心中有怨,碍于王爷的权势,也不敢说出半个不字。
京都勋贵个顶个的都是人精,今日一事,她不信蒋国公夫妇看不出蒋诗岚的小心思,不过就是仗着容峋手中没有切实证据,又因爱女心切而甘愿蒙蔽自己的心罢了。
如果今日她不替蒋诗岚求情,当真任由容峋将她赶出府去,蒋国公夫妇事后一定会在心里怪罪于她,如此一来她往后在蒋府的日子未必好过。
她来府中,所求的从来不是富贵荣华,不过是为求一份亲缘之爱,但此刻她好像已经看清,亲缘之爱?貌似从来与她疏棠没有半分联系。
到底还是心中不甘,还想与那人争一争罢了。
不过她疏棠孤身一人长成如此,从来也不是什么吃素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往后如何谁也不知道。蒋诗岚,咱们来日方长。
疏棠侧头看去,见小河已经累得睡着,还打起了小鼾,睡得颇为香甜。
看着小河,她不禁又想起容峋今日说她善良的话。
善良吗?疏棠不知道该怎么评价自己,但是她知道,一个善良的人,是不可能在自幼无人庇护的情况下安生长大的,倘若她真是良善之人,恐怕都活不到如今吧。
就是不知,若是容峋某天知晓她的真实秉性,还会待她如此好吗?
应是不会的。
*
韶光阁。
蒋国公夫妇方才在此对着蒋诗岚好一阵宽慰,约莫絮叨了大半个时辰后才不舍离去。
婢女辛夷边服侍蒋诗岚躺下边忿忿开口:“姑娘,谁能想到晚香苑那边的竟搭上了三殿下的路子,一回府就这么威风,可是不得了,咱们以后可怎么办呀?”
蒋诗岚被辛夷一番话呛得咳声连连,推了她一把,道:“什么怎么办,她不过就是这回运气好罢了,一个乡下回来的女子,还想跟我抢位置?也不看看自己是副什么样子,上不得台面!就算有王爷替她撑腰,阿爹阿娘不还是站在我这边?你且等着瞧好了,有我在一日,便不会让她超过我一分!”
辛夷见她这副病容又担忧道:“早知道有这一遭,当初姑娘就不用泡冰水澡让自己生病了,姑娘本就体弱,还为着旁人害自己生了病,当真不值得。”
蒋诗岚又恨恨道:“你懂什么?我若不病,阿娘就亲自去原州接那小蹄子了,阿娘心善,若是一路上被她一时蛊惑住了,回来哪还有我的位置!
“哼,咱们且走着瞧,若叫我发现她是个不安分的,我看她躲过了初一,是不是还能躲过十五!”
[注1]出自 南宋·王应麟《三字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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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刑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