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有明月照沟渠 第8章 人间春日雪

说她执迷不悟也好，说她愚蠢也罢。

她还是想知道为何他独独不记得她、为何只忘记她。

一团乱麻的情绪将人包裹住，宴从月垂下眼睫，杯中美酒也失去了它原本的味道，它现在存在的意义只是一时逃避的最佳场所。

这场盛会所有人都看起来快意，推杯换盏间言笑晏晏。

而刚刚一直看着伏夷的那双眼睛已经在仙众中消失，她不再去看那温香在怀的男人。

过去他们常谈时她道若是有一人负心，那另一人便不必再留恋也断然不会回头。

可执念入骨，难以根除，宴从月还是不想就这么放弃，这样，好像从前的一切都成了笑话，千年的追寻好像都成了一片虚无。

宴从月默默地想，若你不是有意忘记我，我愿意听你解释。

只是今后她却不知道该如何，数千年是个庞大的时间数字，她算不清这是多少天，也算不清这是多少个时辰。

要是他不是故意忘记她那也未必会选择她。

宴从月不禁悲观地这么想，面无表情的脸上挂上了凄然的笑容。

道阻且难，她也愿意试试。

尸山血海她都曾走过，何惧情感之事。

宴从月一抬眼便和敖玄对上了目光，对方也看到了他，目光里透着隐忧。

她却是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杯酒，一拱酒杯，然后一饮而尽。

目光交错间已然明白彼此的意思。

大典快要结束时座位上悄悄消失两个人，有人不曾在意，有人却是将目光一直拘禁在那里。

*

月明星稀，乾坤朗朗。

司命星府。

一道从未出现过的剑痕在高大门上镌刻，剑痕上冒着烟，它刚被留下不久。

府内一处办事处的殿前屋檐下有两人。

两人并肩而立，似是在看檐下雪。

司命星府这里今日确实是下起了雪，大雪簌簌而落，掩住屋檐，盖住青石路，覆住春日花、夏日草。

敖玄负手而立，自顾自地同她说话：“你也太粗鲁了，我的门都让你劈坏了。这下你可得赔我啊，宴从月。”他笑着说，眼睛里满是笑意没一点生气的模样。

他一边朝雪上看一边扭头问：“好看吗？”

宴从月没说话，只是伸手接住了一片雪花，雪如真的雪一样，入手便渐渐化去。

敖玄笑着道：“我施法让司命星府周边都下了雪。”

转念间，他走出檐下，同时也拉了宴从月从这出来，而她愣神之际也就这样简单地被他拉出来。

一片片雪落在身上，落在她的肩头、发上、衣摆……甚至是眼睫上。

如同那一年春天一样。

人间的春日雪是不好的兆头，而她喜欢雪的原因只不过是遇见他那天下起了雪，那天很不吉利，下起了三月春日雪。

她一个孤女就这么被他捡回了家。

古人言为最真也，他们的那一年相遇果然是最坏的兆头。

宴从月从不信命也不信天，若是真的有轮回因果那为何他们还会落得这步田地。

他们也不应当会这样。

她神色终于有所波动，月色下，她看向旁边同她一样被雪淋满头的人。

“我找你是有事相商。”

目光清清凌凌，如一汪冰冷的清泉，她丝毫不动容的态度足以让正笑容满面的人脸色肃起来。

敖玄看了看已经空了的手，叹了口气还是道：“你说。”

他刚说完，剑与剑鞘的擦碰的声音响起，宴从月将剑抽出，横在两人中间，月照到剑上，两人的目光于剑上交错。

“你向我告知一切，我为你做一件事，什么事都可以，自然，让我去死也行。”

宴从月的目光依旧如从前，爱恨分明、杀伐果断。

还没等敖玄说话，宴从月便当他同意问道：

“为何他会不记得我？”

“为何你不告诉我找的人便是神尊？”

“你当日故意从天机殿支开我，是不是为了不让我找到神尊？”

“还有你做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一句句话让敖玄脸色生变，看向那个冷心冷情的女子，宴从月说话的语气问得这样狠，可今日却看起来如此脆弱。微风吹雪也吹过青丝袅袅，身材瘦削，大雪中的她看起来更加柔弱。

这个认知不禁让敖玄感到迷茫，也让他怀疑起来自己到底做错了没有。宴从月她明明是当世最亮眼的一把剑，就算她是个麻烦他也没想过将这样的一把剑给丢弃毁掉。

想到殿主的话，敖玄定了定神。他不愿欺骗，这一切只是无可奈何、权宜之计而已。

他转身擦肩往前走，声音随着一步步往前迈而抛出：“是，我早就知道你找的是神尊。”

声音很轻，似乎有点底气不足。

很快，他又接着补充：“但没有告诉你全是为了你好。”

“其实神尊他应该一直记得你，只是对于他来说，凡间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短短数载算不得什么。你也只是他没有尽头的一生中的一片落叶。”

“只是从眼前划过，他记得都不会记得你。”

敖玄看到她神色恍然，心生不忍，她毕竟算是他的属下，想要上前安慰。

宴从月推开他过来扶住她的肩膀：“怎么会？他明明说他曾历过劫。记得历劫怎么会不记得人和事？”

她说完似乎是自己也觉得这话太强词夺理。

因为她自己也清楚人可能会记得今日曾御剑而行，却不会飞行时经过的每一件事物。而她可能就是匆匆掠过的一件微不足道的事物。

宴从月垂下眼，往后退几步，脸转过去，任由雪打在脸上，苍白的容颜仿佛一击必破。沉默良久后她还是低声问：“那你为何不早告诉我？”

若是她早知晓，若是……哪又如何呢，她应该也还是如此。

敖玄仍想要安抚她，却冷不防地看到她防备的姿态，他怕适得其反干脆广袖一挥，立在雪上，声音也变得虚无缥缈。

“我刚刚说了，不早告诉你只是为了保护你。”

敖玄看向依旧是不解的宴从月，深深闭了闭眼，才道：“溪南神女在神界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能到这个地位当然也不是什么纯善之人，昔日一举挫魔界的事你应该知晓，你以为她会轻易将一个自己未来道侣的人界妻子放到眼皮子底下？”

他看她的目光里有着同情，也有令人厌恶、恶心的怜悯。

宴从月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会陷入这样的情感纠葛，她听着他说的话，又不停地想往后该如何，她该何去何从。

神界好像没有她的容身之地，人界？自离开她从未再回过人界，现在似乎也没有回去的必要。那要回到灵界吗？灵界太苦，她也不太想回。

敖玄继续道：“而且神尊说他记不得你，是为了不让溪南神女伤心。”

“想必他也没想到只是短短几年的相处竟然一个凡人女子追上了神界。”他慢悠悠的说着，语气难免含了些吃惊，“不过大概谁也没有想到。”

宴从月自己这么想，只是这想一想的冲击完全比不上从他人口中这样说。

敖玄看了看她愈加苍白的脸色，似有不忍却仍旧说：“你怕是不知神尊有多爱重她，而神女分外敏感，是以神尊为了讨神女欢心一向洁身自好。”

“你的存在必然被神尊所忌讳。”

一直不回答的宴从月却在这时说了话。

“我知。”

声音在雪地里融化，人好像也要一起堙灭。

雪进了眼睛，化成了水，从眼眶里落出来。宴从月想这雪真是下得好大，他也真是仙力多，平常也看不出来有这么厉害。

但仅凭他一面之言就让她信，怎么可能。

在敖玄终于以为他的这番口舌起了作用时宴从月仍旧摇头：“你认为我会信这种鬼话？”

她算什么身份，怎么会值得神尊去装作不记得，可笑。她不得不信的是神尊是为了神女，而这样却也就说得通。

敖玄看她那钻牛角尖的模样摇摇头道：“你不信也得信，这神尊怎会无缘无故的失忆，他可是天下第一。”

“而且这世上有谁能伤他呢。”

是啊，又有谁能伤他。

除了他自己，漫天神佛皆是他手下败将，神尊的论道实绩名满六界。

宴从月很清楚地明白这个道理。

他只是单纯地不愿记得她，不承认人界的人是他。也是，那只是他的一个化身。

宴从月笑了起来，她很清醒地认识到，他是他，也不是他。

是她魔怔了。她的张岳明明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她又怎么能再去找到一个死去的人。

料想到的癫狂没有发生，敖玄所看到的宴从月很平静，平静地跌坐在雪地上，默默仰起头望着天上落下的雪。

她仰躺在地上，大笑了出来：“哈哈哈……”

笑声渐低，仿佛已筋疲力尽，微不可闻却又坚定无比的话响起：“我也要忘记你了，放弃你了。”

到如今她不得不接受、承认他的死亡、他的离去。而她也真的再也找不到她的那个他。

这地似是人间春日雪，却胜严冬千日寒，冻得人心发寒，无处归去。

手中剑起，剑光在夜空中乍现。它劈开这春日之雪的假象，连风也一块赶走。司命星府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依旧如别的地方一样没有季节的区别。

宴从月站得笔直，仿佛已经没有什么能把她压倒。

她看向敖玄：“那你需要我做什么？”

“毕竟今日这雪也不是白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