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地压下来,豆大的雨点倾盆而下,砸在鬼屋陈旧的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喧嚣,汇成浑浊的水流沿着墙壁蜿蜒流下。窗外,天地一片灰蒙,街道被雨幕彻底吞噬。工作群的消息提示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曾珂蜷缩在温暖的被窝里,指尖在屏幕上划过,发送了通知:“暴雨不停,不用赶早。实在来不了,说一声就行,雨天没什么生意。”发完消息,她随手将手机塞回枕头下,舒适地将脸颊埋进松软的枕间。整整一年的紧绷操劳,唯有这样狂风暴雨的清晨,能让她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难得的慵懒与惬意。
意识稍许集中,左手食指上那枚阴灵戒的存在感变得清晰起来。它通体漆黑,表面有着奇异的磨砂质感,不知是何材质。昨天刚戴上时还有些许空荡,今早竟恰到好处地贴合指根。“大概是晨起的水肿?”她迷迷糊糊地咕哝了一句,倦意再度袭来,沉沉陷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厚重的大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夹杂着雨水腥气的冷风。曾珂这才被惊醒。进来的是大老李——那个半年前自称被工地老板卷钱跑路、走投无路投奔而来的壮汉。他体格魁梧如熊,宽厚的脸上总带着抹不去的憨厚笑容,一身力气也着实帮了鬼屋不少忙。
大老李甩了甩淋湿的工装外套,抬眼就看到睡眼惺忪的曾珂,不由得愕然:“老板娘,你这刚起啊?这……万一来客人可咋整?”
曾珂没好气地回应,睡意未消让她的语气带着点不耐:“这种鬼天气哪来的客人?晴天都寥寥无几,更别提这狂风暴雨了。”一想到整日颗粒无收,她心底就涌起一股悻悻。
“可……万一呢?万一就有这不开眼的冒雨来呢?”大老李搓着布满老茧的手,显得固执又有些天真。他忽然停下动作,吸了吸鼻子,粗重的眉峰微微蹙起:“老板娘,你这屋里……是不是有股什么味儿?”
“味儿?”曾珂自己也疑惑地嗅了嗅空气,冷冽的雨气混着旧屋固有的潮湿霉味,“没啊,正常得很。”她以为是老房子经年累月积累的气味。
“唔……行吧,可能是我淋雨有点小感冒了。”大老李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沉。
“下这么大雨还跑来,快别站着了,去倒点热水暖暖身子。”曾珂指了指角落的空水壶,“我可不想回头你再生病了,算我工伤。”虽然是嫌弃的口吻,却不无一丝关怀。
大老李呵呵笑了,拍拍壮硕的胸膛,显得格外敦实可靠:“热水这不得现烧么!老板娘,你看我这块头,像是能被场小雨撂倒的样儿?”
曾珂无奈地摆摆手,驱不散的困意让她只想缩回被窝:“随你吧。今天闲着也是闲着,你看电视玩手机都行,权当休假,横竖不会有人上门找不痛快。”
“那可不一定,”大老李仍旧坚持,转身去拿水壶,瓮声瓮气地说,“保不齐一会儿客人就哗啦一下来了呢……”
“但愿吧……”曾珂话音未落,门口又响起了开门的铃铛声,一个挺拔的身影裹挟着风雨凉意走了进来,手里还提着一个塑料袋。
“师妹,顺路给你带了份早饭。就知道你这鬼地方,这种天指定连个摆摊的都没有。”来人是段天成,一身熨帖的西服沾了点点雨渍,手里提着还冒着热气的包子和豆浆。他的出现总是带着一种刻意的周到与殷勤。
曾珂下意识地拢了拢散乱的头发:“段律师?你怎么跑来了?律所放假?”
“别提了,”段天成苦笑,“约的客户被大雨截在了半道,直接放我鸽子。正好离你这不远,就想着给你送点热的。”他把早餐搁在陈旧的柜台上。
曾珂这才意识到自己还顶着一头乱发、睡眼朦胧,顿觉赧然:“你坐会儿,我先去洗漱一下。”她转身走向里屋的盥洗室,眼角余光却敏锐地捕捉到柜台后的大老李在段天成进门时,眼中似乎有瞬间的精光一闪而逝,那绝不是憨厚,更像是一种警惕的审视。曾珂心下一紧,她天生敏感,对他人情绪气场感受极强,只是这种毫无道理的猜疑让她也感到困惑——许是自己多心了吧?
洗漱回来,她默默低头吃着温热的早餐。段天成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些律所趣事和天气话题,曾珂只简单应和着,心思却似乎飘得更远。窗外的雨声仿佛成了巨大的背景音,让室内的空气都带着粘稠的沉重。
收拾完餐盒的狼藉,曾珂示意段天成跟上。段天成只当是叙旧,毫无防备地随她走进了那间用于接待特殊业务的僻静小屋。
门关上,隔绝了部分雨声。曾珂的目光不再是方才的慵懒,变得沉静而幽深,她环视看似空荡的角落:“资料你们看过了吧?有什么想法,都说说。”
段天成一脸茫然:“师妹,你这又唱哪出啊?”
话音未落,房间里猛地平地卷起一阵阴冷的旋风!桌上的纸张哗啦啦翻飞。一个模糊却异常清晰的身影骤然在曾珂身侧凝聚成形——那是老张!
他双眼赤红,狰狞的面孔因极致的愤怒而扭曲着,看也没看旁边瞬间脸色惨白、几乎魂飞魄散的段天成,直勾勾地盯着曾珂,怨毒的声音仿佛来自九幽深渊:“老板娘!!我要报仇!报仇!!那个贱人!!她害得我家破人亡,连小静和我那没出世的孩子都不放过!!我要活撕了她!!!”
“师……师妹!!”段天成牙齿都在打颤,指着凭空出现的老张,腿脚发软几乎瘫坐在地,“这这这……他他……他是怎么出来的?这、这都是什么?!”
曾珂却像是司空见惯,反而悠然地翘起二郎腿,目光平静地迎向愤怒的老张,语气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淡漠:“早告诉过你,这屋子里啊,热闹得很,从来不缺住户。喏,老张,就是其中一位。”
她转向张建新,语气转为严肃:“老张,冷静点。人鬼殊途,这是铁律。我挂了个阴鬼差的名头,也只是帮你们拨开迷雾,看清真相。真相既已明了,你的路,就是放下执念,去轮回。”她顿了顿,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至于报仇,于规不合,恕我帮不了你。”
“放下?!”老张悲愤交加,魂体因激动微微震颤,“我死得不明不白,身败名裂!那个恶毒妇更是狠心害死我的静儿和孩子!你让我如何放下?!凭什么是我放下?!”
曾珂的语气带着一丝无奈的通透感:“张总,说到底,你自己……不也是错轨在前吗?这怨毒的孽,本就是互织的网。”
“是啊老张,人死灯灭,想开点吧……”
“投胎才是正途啊……”
“放下吧,再纠缠对谁都不好……”
几个其他的声音也同时或前或后地响起,或清晰或模糊地在空气中应和劝解。段天成只觉得寒气顺着脊椎一路窜到头皮,他惊恐地四处张望,明明视野中只有曾珂和老张(或许还有几个模糊的轮廓感知),但那纷杂的话语却清晰地传入耳中,还有那些似乎因“开口”而产生的细微气流波动……他感觉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限,整个人抖得筛糠一般。
“师、师妹……”他的声音带着哭腔,巨大的恐惧终于压垮了他最后一丝侥幸,“这都是……真的鬼?不止一个?!老天爷……你不是吓唬我……是真的!真的见鬼了!!”世界观崩塌的眩晕感让他几乎窒息。
“嗯哼,”曾珂瞥了他一眼,带着点“早知如此”的戏谑,“我几时骗过你?是你自己死活不信啊,段大律师。”
就在这人心惶惶、鬼气森森的时刻,厚重门板被急促地叩响,大老李略显焦急的声音穿透进来:“老板娘——!!有客人来了!!”
这声通报如同投入幽潭的石子,让气氛瞬间为之一滞。
暴雨如瀑,竟会有人冒雨前来鬼屋?!不是避雨的,又会是什么?惊疑在曾珂心头一闪而过。她站起身,目光扫过围在周围的众鬼影:“事出突然。你们这边……老张,各位,都考虑清楚。若无异议,待此间事了,就速速启程归入轮回吧。”她的目光尤其落在王茜身上,透露出明显的不舍:“茜姐……尤其你。纵有万般不舍,但你知道的……”
王茜的身影带着温柔的哀伤,话语中充满情谊:“小珂,姐姐明白。你有你的宿命职责,我……也有不得不离开的因由。可我这心里,放不下的还是你啊……我走了,谁还能陪你在这冷清的小屋里说说话……”
“傻瓜姐姐,”曾珂勉强挤出一个比哭更难看的笑容,那笑容里盛满了牵强与不舍,“轮回不是终点呀,来世有缘,咱们再来做好姐妹,好闺蜜,好不好?”
这强颜欢笑的模样让王茜的魂体轻轻晃动,心疼更甚。
“老板娘——!人等着呢!”大老李的催促声再次传来,透着不容耽搁的急切。
“就来!”曾珂提高声音应了一句,最后对着众鬼快速道:“你们先试着开导下老张!我去去就回!”说完便转身快步推门而出。
离开那间充满阴森气息的独立小屋,重新接触到外间稍显“正常”的空气,段天成大口喘息着,如同濒死的鱼重回水里,冷汗浸透了衬衫的后背。他惊魂未定地望着曾珂,声音还在发颤:“师妹……你……你真是在做……‘那个’?”他之前嗤之以鼻的“阴鬼差”职业,此刻再无疑问。
“你不是都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了吗?还要怀疑什么?”曾珂的语气恢复了工作状态下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的疏离。她不再理会他的震惊,目光锐利地投向前厅。
暴雨中前来的顾客映入眼帘——一行五人。四男一女。
四个男人皆人高马大,体格魁梧的程度与店内的大老李不相伯仲,雨水顺着他们紧绷的外套往下淌,神情冷硬肃穆,带来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而被他们如众星拱月般簇拥在中心的,是一个身形娇小、神态却异常倨傲的年轻女人。曾珂的直觉瞬间捕捉到,这个女人,才是真正的核心!
“你就是这儿的老板?”其中一个胳膊上露出狰狞纹身的男人率先开口,声音粗嘎,眼神轻蔑地上下打量着曾珂,语气中的不屑毫不掩饰。
开店迎客,形形色色。曾珂压下心头的烦乱,脸上公式化地堆起营业性的笑容:“是我。几位实在抱歉,今天暴雨倾盆,店里人手严重不足,只有这位员工(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大老李)在班。环境简陋,恐怕难以为诸位提供良好的游玩体验。要不……诸位改日再光顾?下次来,我给大家打八折优惠?”她尽量语气委婉诚恳。
那纹身男人闻言退后半步,如同接到了无声的指令。被拱卫在中间的女人这才慢条斯理地上前几步。她没有立刻答话,只是旁若无人地从精致的手包里摸出一根细长的女士烟,熟练地叼在淡色的唇间。旁边立刻有高大的男人恭敬地躬身,双手递上点燃的打火机。她吸了一口,袅袅烟气在空气中弥散,然后才抬起那双妩媚却毫无温度的杏眼,将曾珂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
接着,她嗤笑一声,带着一种刻骨的轻慢开口:“呵……也不怎么样嘛。”那语调,如同点评一件廉价的物品。
一股被冒犯的邪火“噌”地在曾珂心头燃起:“你什么意思?”
女人似乎很享受她的怒意,又深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个近乎完美的烟圈,语气依旧波澜不惊,然而吐出的字句却如同冰锥,瞬间刺透了曾珂强装的镇定:“我的意思,还不够清楚?东江的阴鬼差……原来不过尔尔。”那轻飘飘的“阴鬼差”三字,犹如一道惊雷在曾珂脑中炸开!
心脏骤然缩紧,脊背瞬间绷直。她强行稳住心神,脸上竭力保持平静,声音却不由自主地带上了一丝冷硬:“我不知道你在胡说什么!非常抱歉,本鬼屋今天歇业谢客。几位,请回吧!”这是她最后的警告和防线。
“听到没?老板说不开门了!请你们立刻离开!”段天成虽不明就里这“阴鬼差”为何物,但气氛的骤然剑拔弩张让他无比清晰地意识到危险!他鼓起勇气上前一步,将曾珂挡在身后一步之遥的位置,职业本能让他试图占据高地:“你们这是扰乱正常营业秩序!再纠缠不清,我完全可以报警处理!”他的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抖,却掷地有声。
那女人仿佛听到了世上最滑稽的笑话,夸张地弯下腰,爆发出一阵尖锐、放肆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鬼屋前厅回荡,充满了嘲弄和不屑。笑够了,她才直起腰,随手弹了弹烟灰,用一种看待蝼蚁的眼神乜斜着段天成:“一个蠢得可怜的凡人,一个……比凡人强不了多少的弱鸡阴鬼差,”她轻蔑地扫过曾珂,目光最后落在空气中某个虚无的点(那里,曾珂感知到,有她还未遣散的几个鬼魂同伴),“再加上几个半死不拉活的死鬼……就你们?还报警?”
她的笑容瞬间收敛,化作深不见底的阴寒:“好啊,你报警看看?是你掏出手机拨号快,还是我拧断你脖子的速度快?嗯?”她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排山倒海般涌来。随即,她又像赶苍蝇般挥了挥手,语气里充满了对段天成存在的极度不耐烦:“不过么……跟你们这种凡夫俗子动手,脏了我的手。趁我现在心情还没彻底变糟,立刻!给我滚!”
“你……”段天成被那**裸的杀意和蔑视气得浑身发抖,巨大的恐惧与愤怒让他肾上腺素飙升。看着面前曾珂单薄的身影,他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然再次跨步,完全挡在了曾珂身前,张开双臂,嘶声喊道:“想伤她!除非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那一刻,他不再是精明的律师,只是一个试图保护心中重要之人的凡夫俗子。
“师兄!别逞强!你快走!这局面你应付不了!”曾珂心如刀绞,深知段天成的血肉之躯在对方眼中不堪一击。她强忍着恐惧带来的颤抖,用力想将他拽开。对方既然能一语道破她的身份,其危险性远非寻常。这份差事带来的宿命感,让她无法退缩,即便预感到这可能是绝境。
段天成却倔强异常,执拗地用身体牢牢护住她,口中喃喃:“不!我说了!要动你,先弄死我!”
“演够了没有?!”中央的女人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耐心,她不耐烦地皱眉,就像驱赶一只烦人的苍蝇,视线越过人墙,直接锁定了静静站在柜台阴影里、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大老李,语气冰冷地命令道:“那个姓李的!把这个碍手碍脚、唧唧歪歪的男人给我弄出去!看着心烦!”
大老李?!!
这个称呼如一道惊电劈入曾珂和段天成的脑海!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寒意顺着脚底急速窜上头顶,浑身的汗毛瞬间倒竖!
只见那个平日里憨厚老实、说话瓮声瓮气的大老李,眼中所有的敦厚淳朴在瞬间褪尽,如同撕下了佩戴已久的假面!他的神情变得冰冷、麻木,带着一种令曾珂遍体生寒的陌生与决绝!他迈开大步,几乎在段天成错愕不及反应的瞬间,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如同铁钳般卡住了段天成的肩膀!段天成的挣扎在那绝对的力量面前如同蜉蝣撼树!他甚至来不及惊呼一声,就像一只破旧的麻袋,被大老李面无表情地、粗暴地高高抡起,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重重地扔向墙角一堆废弃道具!段天成闷哼一声,挣扎着想爬起,却因巨大的冲击一时动弹不得。
完成这一切,大老李没有任何犹豫,转身,几步走到那女人身后,如同最忠诚的守卫,垂手恭立。他甚至不敢再看曾珂一眼,只是低着头,用一种沉痛但无比清晰的、完全背叛了往日形象的口吻说道:
“老板娘……你对兄弟们……很好。这份情,我李某人……记在心里。只是——”他的声音猛地一沉,带着斩断一切的冷酷,“家族的使命,永远高于一切!实在……对不住!”
“大老李……你……”曾珂的嘴唇微微颤抖,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朝夕相处的“老实人”,巨大的背叛感和更深层次、令人绝望的阴谋感如冰冷的海水将她吞噬,“你是他们的人?!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她厉声喝问,试图抓住最后一丝虚妄的真相。
然而,那女人连回应都懒得给。她再次吐出一个烟圈,姿态优雅而冷酷,仿佛眼前的一切只是令人倦怠的流程。她没有回头,只是对着空气和对她唯命是从的四个壮汉,以及身后新“归队”的大老李,发出了最后的、不容置疑的死亡指令:
“废话真多!动手——!送这位……东江阴鬼差……上路!”
冷漠的宣判落下,她甚至不再看猎物一眼,带着看戏般的轻慢,转身袅娜地径直走向门外那片滂沱的雨幕。
门在她身后半开半掩,无情的暴雨声如万千鼓点般敲打着冰冷的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