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长安·盛夏
本该是渭水汤汤的季节,却逢连年大旱。
这天,云韶府的清晨是被鼓声震裂的。那雄沉的声浪,如同龟裂大地上一道道突然绽开的深壑,惊起了檐角栖息的宿鸟,也惊醒了原本还在酣睡的宫人。
宫人们手忙脚乱地从号舍的通铺上滚下来,胡乱地踩着鞋子,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往外冲。有人“哐当”一声踢翻了地上的水盆,溅起一片水花,引来了几声低声的咒骂。
训练场上,女博士手里那根介尺一下下敲着手心。看着大家慌慌张张的排队。
“麻利点!都睡了一宿了,还磨磨蹭蹭的,没挨够板子吗!”
“胖迪!你站住!”
正要往前跑的胖迪不情愿的转过身。
“昨天不是饿了你一天吗?怎么没见你瘦一点!是不是晚上偷吃东西了!”
“没......没有!”胖迪畏畏缩缩地嘟囔着。
“今天也不准吃饭!你要一直这样就一直不准吃饭,看看你现在的样子!下个腰你还能做吗!”
胖迪“哦”了一声,垂头丧气地挪进队伍。
见队伍已经站好,博士的目光在队伍里扫了一圈,然后用介尺指向最后一排。
“乐彩,今天你到前面来。”然后再指了指第一排中间一个位置。
被指的乐彩心里一楞,在众人的目光中有点不知所措,旁边的尹璇儿忙给她使眼色,乐彩低着头快步走到了前排的位置。
乐彩刚一抬头,就看见上官子玉姗姗来迟。她脚步从容,仿佛不是来训练,而是来游园。
“怎么又迟到?”博士的眉头拧了起来,“大家都等着你一个人。”
上官子玉并没有停下脚步,只是边前进着边回答,语气轻飘飘的:“昨又让人练习得那么晚,只是多睡了一会!”说罢,径直走到乐彩面前,脚步站住,脸沉下来直瞪着乐彩。
乐彩低头赶忙退回到了后排原来的位置。
“一个贪官的女儿,一个官奴婢,也配站到前排来?懂不懂规矩!”
乐彩眼眶瞬间就红了,她咬住下唇,最终还是没能忍住:“我父亲是冤枉的!总有一天会还他清白的!”
“哼,在这里有谁关心是不是冤枉的!是奴婢就要好好缩着!”
“——够了。”
一声呵斥从旁边传来。不知何时,宜春院的内人萧望舒已经抱着手臂站在了一旁。她先是瞥了乐彩一眼,随后目光像刀子一样落在上官子玉身上。
“你就有规矩了?博士还在这里站着,什么时候轮到你来自作主张,指挥队伍了?”
上官子玉脸上那点傲慢瞬间冻住,训练场上变得鸦雀无声,只剩下博士手中介尺规律的敲击声。
“嗯哼!”
一声响亮的咳嗽。
教坊副使曹公公踱步而来,脸上写满了不耐烦。他最烦一大早就听这帮女人耍心眼子。
他清了清嗓子,扫视全场:“都听好了!关中这两年大旱,千里颗粒无收,皇上急得都吃不下饭,要亲自设坛祈雨。”
他顿了顿,提高声调:“皇上特意下旨——这次祈雨大典,必须极为心诚,特许太常寺和咱们教坊共同协作,以通天神!”
曹公公转向博士:“这次大典内人和宫人都要参与,这是朝廷的大事不得出现任何差错!博士,你务必要抓紧她们的训练!”
博士领命,再对着众人:“散!”
这样,晨训就结束了,宫人们一窝蜂地涌回号舍,这次是要补上洗漱。一时间,屋子里尽是窸窸窣窣的动静。每个人都熟练地拿起备好的杨柳枝,放进嘴里反复咀嚼,直到一端变得纤维蓬松,成了把天然的小刷子,蘸上清水便清洁起牙齿来。随后,她们又取出黄褐色的澡豆,在微湿的手心里搓揉出细密的泡沫,仔细地洗净双手和面颊。
而这时两名粗使宦官便抬着一个硕大的木桶,步履蹒跚地走进来。桶盖一开,一股粗粝的食物气息弥漫开来。
“吃饭!手脚都麻利点!”女博士的介尺在木桶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响声。
宫人们排队上前,每人领到的是一个灰色的陶碗和一个陶碟。碗里是大半碗掺杂着麸皮的粟米饭,色泽暗淡;碟子里则是一小撮颜色深黑的酱菜和几根一看就煮得过烂的葵菜,看不见半点油星。
乐彩和尹璇儿挨着坐下。旁边的胖迪被罚不准吃饭,只能眼巴巴地看着,狠了狠心转过身去面对墙壁。
就在这时,一阵诱人的香气飘了过来。
大家抬头,只见一名衣着整洁的小宦官,正提着一个精巧的红漆食盒,步履轻快地走向人们休息的廊下。他打开食盒的瞬间,眼尖的宫人能看到里面露出的雪白米饭,以及分格放置的几样小菜:一碟油亮的肉脯,一碗清绿的荇菜汤,甚至还有一小块奶白色的软酪。
上官子玉接过自己的食盒,优雅地跪坐在席上,并不急于动筷,而是慢条斯理地整理着衣袖,那阵阵袭来的肉香与米香,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每一个只能吞咽着粗粟饭的宫人的心。
而身为内人的萧望舒坐在不远处,她的食盒更为丰富,甚至有一小碟时令的樱桃。她瞥了一眼上官子玉那副刻意展现的优越姿态,又扫过宫人那边的情景,嘴角掠过一丝冷笑。
晨食的碗筷刚被收走,博士手中的介尺便已指向舞筵。
“旋袖——走!”
一声令下,程课正式开始。舞筵上,人影倏忽分开。开始时还能听见杂乱的脚步声与轻微的喘息,一会的功夫,就只剩下衣袖翻飞的风声与身体划破空气的利落响动。
这才是云韶府与宜春院最真实的模样——一个将极致的美拆解为无数枯燥动作的地方。
博士行走在队列之间,右手时起时落,紧随后面的是抽在身体上的介尺和一声厉声的惨叫。
“指尖!你的指尖是死的吗?要像捻着露珠,又像引着流风!”
“乐彩,气要提住,从发梢到足尖都是一根线,别塌了腰!”
那介尺“啪”地一声,重重地打在乐彩的后腰上,让她猛地一激灵,一股剧痛瞬间从腰眼窜上头顶,她咬唇忍住,将那股气重新提了起来。
另一边,上官子玉的动作无可挑剔——云手回旋时,臂腕的弧度精准得如同用量尺规量过;腾跃落地时,身形稳得像柳枝点水,不起半分涟漪。
博士踱步走到了她面前,站立端详很久,“嗯”了一声,背身离去。
然而博士一转身,上官子玉全身那股紧绷便悄然松懈下来。她依旧在跳着舞,姿态也无可指摘,但那份完美的精准里,却走了神。她的眼神掠过身边的宫人,掠过雕梁画栋的厅堂,落向窗外一方被屋檐切割的天空,仿佛这具身体蹲坐在屋檐上,静静地看着下面袖舞翻飞的众人,也看着舞筵一角的萧望舒。
而萧望舒并未参与这些基础训练。她由一名乐师单独伴奏,反复琢磨一个新编的动作。她的每一个姿态都舒展到了极致,看起来轻盈随意,实际每一寸肌肉都绷着精准的控制力。她是所有舞伎仰望的巅峰,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
整整一天,她们都属于这方舞筵。汗水浸湿了轻薄的舞衣,贴在年轻的肌肤上。空气中弥漫着脂粉、汗水和老旧木地板的混合气味。有人因体力不支而动作走形,有人因一个动作久久不得要领,这些都会引来博士的呵斥与加练。
直到暮色四合,博士才终于喊了一声:“停!”
众人顿时如同被抽去了筋骨,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地上,用袖子扇着风,默默恢复着体力。乐师遗落在席上的答腊鼓静卧一边,雕花的鼓框在暮色中模糊成一片暗影。